海龙岛呈海蛇状，形状狭长，多海岸线，停靠的位置很多，文若虚直接将船开到了蛇头的位置，从此处登岛，走两里路就能直接进入海龙帮的寨子中心。

大概是文若虚已经给王生去过消息，船刚靠岸，王葭就看到王生正负手站在岸上。

“葭妹，我就送你到里。”在王葭跳下甲板的那一刻，文若虚忽然停住了脚步，叫住了她，见她疑惑地回头，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用顾忌我，做你真正想做的。”

王葭愣住了，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官府对海龙帮的态度了。

如果海龙帮肯就地投降，交出多年积累的不法之财，王家和扈家作为首恶可免去死罪，全家流放登州卫，但海龙帮成员要按户打散，分别迁往江南各地。

虽然条件听起来异常苛刻，但凡事就怕对比，比起义气帮只有死路可选，官府对海龙帮又显得仁慈得多了。

当然若是海龙帮冥顽不灵，他们的下场就会如同义气帮一样。

以文若虚的务实和理智，他应该让自己劝王生接受招安才对。

没想到，他不但不劝自己，还有点鼓励自己胡作非为的味道。

其实仔细想想，他很多时候都不赞成她的做法，但从没真正阻止过自己。

反而每次都在她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冲出来救她于危难之中，尽最大的力量给她善后。

只是这次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先不说文若虚为了打入义气帮，故意营造出干啥亏啥的本领，还得了个“倒运汉”的称号，被世人误解嘲笑长达近十年。

虽然他内心强大，向来不在意众人的看法，被人指指点点，对他来说，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事。

但他以卧底的身份潜入义气帮，不仅时时刻刻要防着身份被拆穿，而且里面的帮众凶狠残忍以劫掠为生，他也要随时随地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否则他怎么会取得申氏兄弟的信任。

更不用说，他后来又亲自带兵杀上义气帮老巢，甚至亲手杀了申兰。

戚景通或许是在套路她，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文若虚走到今日太过不容易。

文若虚忍辱负重、出生入死近十年，眼看着就要过上荣华富贵的安稳人生，她又怎么忍心毁掉他的一切。

王葭忍着心中的苦涩，装作若无其事点了点头，便转身缓步走向王生。

……

目送文若虚的船离开后，王生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王葭的脖子上，好半响才移到她的脸上，神色叹息着道，“妹妹，你不该来的。”

比起一个月前，王生的脸色有些憔悴，但眉宇间却充斥着王葭从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坚毅。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王生吧。

再看看他身后毕恭毕敬像手下模样的人，除了门子白叔之外，其他人也竟然都是长门县的熟面孔，好多还是邻居来着，见她的目光向他们瞥去，皆露出了不好意思的模样。

枉她自认为对长门县的男女老少了若指掌，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蒙在鼓里。

“大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不该瞒着我才对。”王葭停住脚步，十分不认同地看向王生，这样她才好对自己有个正确的认知啊。

本来以为自己与罪恶不共戴天，没想到自己就是罪恶滋养出来的。

不对，做点外贸生意怎么能叫罪恶呢？

海龙帮，准确来说长门县，他们不是海盗，而是搞海外贸易的商人。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被传成海盗，还要从大明实行海禁说起。

只有被朝廷授权的海商才可以从事海外贸易，海龙帮的行为就是违法乱纪。

官府自然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次派水师对他们进行围堵追截，但海龙帮十分滑溜，每次都能逃脱。

王葭怀疑海龙帮使用了钞能力。

毕竟从义气帮被剿灭，海龙帮被瓮中捉鳖，可以看出大明水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只看你想不想真正地抓。

但这不是海龙帮被看作海盗的主要原因。

海龙帮可能有些做生意的天赋。

王葭认为主要还是在于他们是私商，根本没有交税，成本比官方授权的海商要低得多。

总之海龙帮短短数年就赚得盆满钵满。

毕竟私自从事海外贸易是杀头的大罪，海龙帮赚了钱后，就想洗白上岸成为正经海商。

海龙帮通过破坏规则发家致富，现在有钱了又想依靠规则保护自己财产。

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人世间的规则又不是为你而生！

除非背后有王公贵族撑腰。

问题是海龙帮的崛起太晚了，利益格局早已固定，容不得海龙帮再进去分一杯羹。

同时海龙帮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已经占据江南海外贸易的一半儿。

这么庞大的体量，哪个王公贵族敢出头撑腰！

所以海龙帮根本就找不到真正可庇护他们的码头。

既然没有回头路，海龙帮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随着海龙帮的生意越做越大，挤兑得有资质的海商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正规海商当然不干了，一旦在海上相遇，逮住机会就要收缴海龙帮的货物。

海龙帮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且海龙帮战斗力极强，每次都将正规海商打得落花流水。

虽然海龙帮并不想挑起争端，但为了给正规海商警告，顺手就将他们的货物也没收了。

正规海商却并不领情，虽然屡败屡战，但就像平头哥一样，铁了心地要和你斗到底。

虽然海龙帮只是反击，但行为在世人眼里跟海盗也没甚区别了。

王生自然也清楚海龙帮所作所为乃歧路，转头看向王葭，直言不讳道：“我们自知拖累了家人，可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与其让你们跟着一块儿提心吊胆，还不如让你们过几年无忧日子。”

王葭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告诉你也没用。

她不由悻悻地转过头，海龙帮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大明国策，不但动摇了朝廷的财政税收，还得罪了海外贸易从上到下这条利益链上的人。

若非被荆襄流民牵制，朝廷定然不会容忍海龙帮逍遥至今。

王葭心情沉重，但此时已容不得她逃避。

朱见深是个很英明的皇帝，在他的治理下，如今大明国力正强，海龙帮虽然有些势力，但想要和朝廷对抗，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打不过，也跑不掉，似乎只有投降一条路。

但是海龙帮一直迟迟不表态，显然又另有想法。

王葭本想直接问王生和姨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只是当看到王生身后之人竖着耳朵偷听的模样，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朝廷看似对王家和扈家的惩罚最为严重，实则以王葭的这些年结识的人脉，他们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明面上是流放，不过做给世人看，其实就是换个地方当个富贵闲人。

而海龙帮成员就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在长门县扎根多年，现在却要抛却土地、亲友邻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们一穷二白，又无依无靠，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海龙帮的帮众肯定不甘白白束手就擒，估计也想争取点优厚待遇。

王葭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地跟在王生身后，一双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海龙岛地形十分平坦，放眼望去一览无余，外敌可以从岛边缘的任意地方登岸。

而海龙帮为了克服这个问题，居然环着海龙岛修建一圈城墙，虽然及不上长门县的城墙高大，但作为防御之用已经是绰绰有余。

历来城墙都是由朝廷组织百姓修建，而海龙帮的城墙完全是自己出钱，由此可见海龙帮的经济实力。

内部则开垦了大片良田，时值初冬，里面大部分种着冬小麦和油菜，以及少量的黄瓜、大蒜等耐寒作物。

王葭估摸着这些作物基本可以供海龙帮数千人的自给自足。

怪不得海龙帮迟迟不愿投降，这是有跟大明水师磕一磕的实力啊。

大约走了两里路后，王葭就看到了海龙帮的寨子。

看着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房屋，王葭这才意识到这哪里是个寨子，根本就是个不逊于长门县的小城市。

踩在青石板扑成的道路，王葭发现道路十分宽阔，大约可并行八辆马车，中间还有车道分界线。

见王葭好奇地望了过去，海龙帮的帮众立刻笑着道：“我们是根据王姑娘的想法，把道路分成相对的两条路，这样果然解决了部分道路拥挤的问题。”

以前见长门县交通拥堵，王葭就建议过道路分界。

大概确实比较缓解拥堵问题，道路分界线在经济发达的地区就流行了起来。

只是她好奇的是，海龙岛四面环海，按理说人烟稀少，怎么会出现交通拥挤的问题。

当她抬起头细细打量街道两边的房子时，发现都是一楼一顶的店铺形式，此时门都紧紧关闭着，不过从门前五花八门的广告招牌，可以看出平时是经营什么的，比如布料批发、药材批发、瓷器批发家具批发、糖类批发……可以说各种商品应有尽有。

她突然意识到海龙岛可能是个货物集散中心。

不过海龙岛仅有三十平方公里，除了眼前的寨子，其他地方又都是良田，面积如此狭窄似乎不足以吞吐巨量货物。

很快王生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他淡笑着道：“这里地理位置很好，离苏州很近，从长门县出发，小商人们坐船两天就可以走个来回，所以他们都带着货到这里跟海外的商人交易。”

原来招待的都是小商人，以种类取胜。

王葭正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寨子中心位置，那里矗立着一幢两层高的巨大石楼，从外面望去，高约数十米，门面有二十米的样子，“这里是海龙帮聚会的地方吗，看起来很气派啊。”

王生摇了摇头，“不，这里是海龙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