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天气原本就闷热异常,尤其是午后,即使什么都不做,光静静地躺着,浑身上下的汗就淌个不停。何况,白云的腹部还贴身裹着一个小包袱,简直热得她昏昏沉沉,几欲呕吐。
那小包袱里,装着她婆婆,就是丈夫林玉生的母亲,请一位知名老中医给开的中草药。
药材在砂锅里熬煮后,趁热捞出来,滤过的药汤用来口服,剩下的药渣用三层纱布包了,趁热敷在白云小腹上,说是可以治疗不孕不育之症。
由于怕药材偏离小腹影响疗效,白云只能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
即使屋里开着一台风扇,大开着前后窗子,汗水依然不停地从她脸上,颈部,甚至是发根儿,腋下,胸部等处往外冒,濡湿了她身上的睡裙和身下的凉席。
这是潜藏在白云记忆深处,生前怎么都不愿意拿出来回忆的,二十多年前还没被拆迁的林玉生家。
林玉生家,在当地算得上是有些知名度的大家族,父辈弟兄五个,林父排行第四,另有两个姐妹。
除林父在乡镇做教育专干外,林玉生的叔、伯、婶娘和同辈的兄弟姊妹,大多从政或经商,而且都做得卓有成效,在当地结成了很深厚的关系网。
从政教系毕业的林玉生,在大伯的运作下,进区政府担任了区长秘书一职。
从中文系毕业的白云,则以全系综合成绩排名第一的成绩,进了省重点中学市一中,担任语文老师。
林玉生要履约娶白云,林家上下,不光他父母,全部都持反对意见!
时任市委组织部部长兼市常委的大伯,以洞悉了人生仕途发展规律的过来人口吻,对侄子说:“白云算是个好女孩,但是她娘家太弱势,不但以后在事业上帮不了你,可能还会拖你后腿,不适合做林家的儿媳妇儿!”
市组织部是管理全市干部的权力部门,掌管着所有干部的升迁或降职,身为市组织部一把手的大伯,见惯了宦海沉浮,自然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他说的话林玉生自然是信服的。
其实,林玉生自己也知道,白云无父无母,叔叔婶婶只是一家中型地方国营企业的职工,纵然她叔叔凭过硬的技术当上了技术副厂长,但是他的能力也仅限于自己厂内,对走仕途之路的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
说不定,日后白云那两个堂弟妹招工、转干或者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时,还需要林家给帮忙呢。
在市交通局做办公室主任的三婶婶,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白云四寸彩色照片的一角,认真审视一番后,随手撂在面前的长条茶几上,慢条斯理地说:“花无百日红,再漂亮的女人,容貌也顶多能保持十年左右,所以娶妻不能以貌相人,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说起白云的大学文凭,林玉生一个经商的堂兄,笑着插嘴:“昨天我们老总还在饭桌上说,大学生顶球用,现在大学生多的都能当球踢了!”
最终,林玉生还是力排林家众议,坚持己见迎娶了白云,婚房应父母要求,布置在他家一楼与父母相邻的两套间里。
林家人对自己的诸多不满,生性敏感的白云,多少从林家人的态度上可窥一斑,但是,她始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云委曲求全,是因为大学失身于林玉生,且为他打过胎,不嫁他又能嫁给谁。
虽然白云身边不乏追求者,但是,想到万一跟了别人,新婚之夜被对方发现自己并非处女的话,婆家闹起来,自己在学校丢人不说,叔叔婶婶家也会被人指责!
白云当初答应林玉生的求爱,并非因为他是众多追求者中最优秀的,而是因为他是其中最殷勤的那个。
林玉生除了在食堂里冲锋陷阵帮白云打饭,不嫌麻烦去水房排队帮她打开水,还趁白云午睡时,让舍友帮忙把白云换下的脏衣服拿去楼下的水池清洗,丝毫不在乎往来女生们诧异的目光。
在没有洗衣机的那个年代,大学几乎都是女生替心仪的男生洗衣物,像林玉生这种家境不错、长相帅气的男生,一反常态替她洗衣服,实属罕见!
白云问林玉生:“你喜欢我什么?”
“与众不同!”林玉生不假思索地答,“你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态,还有你多才多艺……总之,我就是喜欢你,不,是爱你!”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对我的感情,也许不是爱,而是好奇心?”
林玉生很笃定:就是爱!
林家诸位长辈对自己的真实评价和看法,白云是在婚后,通过林玉生小姑家还在读高中的表妹知道的。
对方是被林家长辈授意故意传话给自己,还是出于个人关心私自说给自己的,白云不想费心去推测。
她并未生气,没去质问林玉生,更没在林家人面前撅嘴吊脸使性子,而是对谁都礼貌周到,客气谦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林家人那样想,白云完全能理解。
但是,林玉生也那样说的话,她绝对不能原谅,即使代价是终身不嫁,孤独终老!
林玉生敢于对抗家族,白云并没有自恋到——认为他是对自己感情深厚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而是猜测,林玉生怕违背誓言惹怒自己,担心自己还保留着当年堕胎前他写的保证书,一怒之下拿到他任职的区政府公开,影响他的大好前程。
那保证书,白云早就撕毁了!
如果一个人变心了,硬是用保证书把他捆绑在自己身边又有何用,不过是世上多了一对儿同床异梦的怨偶罢了!
新婚之夜,白云郑重对林玉生说:“如果有一天你变心了,我不会怪你,随时可以放你走,但你不能欺骗我!”
林玉生忙跪在床上,指天起誓:“我林玉生如果抛弃白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午后的太阳透过窗子照到了床上,浑身汗湿的白云起身,趿拉着凉拖鞋踱到院子里,只见大门紧闭,楼上楼下静悄悄的,只有院子外面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鸣叫着。
白云就着窗下脸盆架上盆里的清水,对着墙上的镜子洗了把脸,抹干脖子和手臂上的汗后,捧着绑在腹部的中草药包袱,又踱进了左边充当林玉生书房的厢房里,躺在竹制躺椅上继续假寐。
朦胧中,白云听见院子大门响,正准备睁眼起身去院子里查看,就听见一个嗓音嘹亮的女人说:“嫂子,你家新媳妇儿呢?”
“新什么呀,都三年了,换个人,现在孩子可能已经两三岁,都会在地上跑着打酱油了!”是婆婆的声音。
白云听出来,和婆婆一起的女人是旁边的邻居,是林玉生所在区的群众艺术馆的副馆长,年轻的时候在市秦腔团唱戏,嫁了人后就改行不唱了,她丈夫是公公所在城关乡的乡长。
白云婆婆家居左,乡长家居中,乡党委书记家居右,三家虽非农村户口,却一起申请到了宅基地,又一起盖了每层四间,两间一套的小二层,楼房两边又各起了一间厢房。
从外面远远的看着,三家的房子整齐划一,很是气派养眼!
“咦,人不在呀?”因为是盛夏,白云住的房门虽没关上,却挂着竹帘子防蚊蝇,只要乡长妻子随手撩开竹帘,便能把两套间里面一览无余。
婆婆的话里夹枪带棒,白云岂会听不出!
她躺在竹躺椅上一动也不敢动,担心动了,竹躺椅会发出响声,被外面两人听见了,大家都尴尬。
白云公婆住的也是两套间,外间做了家里的客厅,里间是卧室。
白云婆婆把乡长妻子让进客厅,客厅门大开,垂着竹帘,两人说话也没刻意避人,白云在这边厢房里听得很清楚。
“医院的专家怎么说?”乡长妻子问。
“中西医都看过了,市里的妇产科专家也都看遍了,有说是输卵管阻塞,去治疗了几次,输卵管通了也没怀上;有的说是子宫后位不容易怀上,同房的时候要……”婆婆停顿了片刻,声音艰涩道:“要用特殊的姿势,但是还是没用!”
“那准备怎么办,你和林哥只有玉生这一个儿子,没有后代怎么行?”
“才又找了一个老中医,人家说了个方子,给抓了十五付中药,熬的药汤口服,药渣让趁热敷在腹部。行不行不知道,先试试,权当把死马当活马医吧!”
泪水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白云紧紧地咬着下唇。
为了怀孕,她忍住羞耻、疼痛,辗转于省市各大医院妇产科专家的诊疗室,无数次躺在让她深恶痛绝的妇产科特制的诊疗床上,把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给那些陌生的专家们,无论男女!
对白云而言,诊疗床是和羞耻、疼痛,以及不堪回首的流产手术,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每每一看到那张床,她先就本能地害怕得两腿打战,心脏抽搐!
这些,她都咬牙忍下了!
当年未婚先孕做了错事,自己理应付出惨痛的代价!
该尝的苦尝遍了,该受的疼都受了,该成的精成完了,却得了婆婆一句“权当把死马当活马医”,这叫白云怎能不难过、不委屈!
当初犯错,也有你儿子一份啊!
为什么,全都让我一个人承担?!
“不行就给玉生重新找个呗,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会生娃的两条腿女人,多的是!”乡长妻子轻描淡写地说。
“谁说不是呢!”
屈辱、愤懑、后悔、委屈,和自责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把利剑,直插白云的心口!
坐在床沿的莘安,看见欧阳彤突然小声“嘤嘤嘤”地哭泣,头在枕头上左右摇摆,仿佛在梦中很痛苦,忙握住她伸出薄被外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