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是专制的。语言是专制的。眼睛是专制的。多义被锁定成单义。所有人都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从会议室到唐隽的办公室还要上八层楼。
付粥踏进豪华开阔的房间,看到唐隽靠着沙发闭目休息。
听到有人进来,唐隽睁开眼,并未起身。
“小付,随意坐吧。”
付粥径自坐下。
近看才察觉,唐隽的脸上已经细纹遍布,刚回国时那股骄矜淡得看不出。
“唐姐一夜没睡吧。”付粥抿了口桌上准备的热茶,想起台上那片棕褐色的渍迹。
唐隽笑了一声,终于抬起疲惫的眼皮看他,“不止一夜。不过比起你还好点,你像是一个月没睡。”
付粥精神恍惚惯了,见了谁都要被说几句。再加上上一周发生的种种,几天里胡乱睡了几个小时,还能端坐在这儿还真是个生物奇迹。
虽然知道唐隽不可能比他好,付粥还是说,“比我好就行。”
他垂下眼睛,心脏砰砰地跳。
再看眼前的那杯茶,忽然想起陶进缨之前给他发过的一段东西,好像是提示心脏衰弱的人要忌什么口的。他忘了什么时候提过一嘴。
白瞎。他就算是把提醒灌成铅字塞他耳朵里,他也未必过脑。
视线落在办公桌背后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排着两行崭新的书。
那是两年前他给唐隽出的自传,讲她从17岁起白手起家建筑云纵大厦的经历。之所以成了畅销书,是因为他看过初稿后提了一个建议。
企业家自传,无非是解读企业的愿景和使命感,讲的都是成功的、光鲜的事。付粥却提议她从“恐惧”入手重新整一遍故事,把她作为普通女人的凡常一面暴露出来,打破公众对“神话”的幻想。
封面上,唐隽选了一张早年还在做批发代理时候的照片。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凡事都是自己开拓,绑马尾,穿麻布裤,一脸意气风发。
恐惧?
唐隽头一次听说有人这样写自传。但随即觉得有趣。
这个切口,她有太多可以说的故事了。
书的开篇就是一句话:
在即将四十岁的人生里,大半时间,我都用来厌恶自己。先是厌恶自己没生成男人,然后厌恶自己不够女人。
出版后,这句话被疯狂刷屏。本来准备从“女强人”的故事里学习商业世界生存法则的女性读者,没想到却像照镜子一样,看到了女人普遍的心理困境。
她讲自己对月经的无比恐惧。痛经如影随形,每当要临近时,就下意识身体发汗,害怕身体不受控制的无力感。她讲长期以来的无力量感,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文化一贯的性别符号体系,没法接受现存的两性关系法则,反而刻意里里外外地模仿男人,企图获得安全感。她讲很多次参加酒局的煎熬,豁不出去,于是害怕得跑到卫生间去呕吐。
三十五岁时,她的婚姻失败。一顶“没有女人样”的帽子被扣到她头上。
她蓄起了长发,开始钻研妆容,能穿裙子就不穿裤子,能紧身就不宽松。
如果不是付粥的建议,她还意识不到她本来有那么多“恐惧”,比所有成功和光鲜亮丽都更沉重,更需要被看到。
一个有撬动力的策划点,足以抛光整个产品。
一经出版,唐隽收获了成千上万读者的正向反馈,社会舆论给整个集团带来了极大的正面效益。唐隽私下邀请付粥到集团营销部,开出了很高的薪资。
付粥没去。
“小付,我现在觉得,两年前写的那些东西,还不是真体会。”
唐隽望向付粥,两双疲惫的眼睛相视一顿。
她笑道,“你当时和我说,你那个灵感是哪儿来的?”
恐惧吗?
付粥混沌的脑子里开始勉力搜索一个画面,破碎地被沉在某个角落,没有人闻问的画面。
十五年前,付粥十二岁。正是从讨人嫌向中二病过渡的时期。老付突然一走,本来对付过却也还算热闹的家立刻冷得不像话。张芸莲从来不和他们讨论这件事。他和付籽花了好几年时间学着自己消化。
张芸莲买断了在银行的工龄,准备拿到手的几万块做点小生意,没想到让麻将桌上认识的合作伙伴骗得什么都不剩。
那时候家里成箱成箱堆着不知名牌子的保健品。张芸莲卖不出去,只好半卖半送地给邻居塞。家长会的时候,她还会提着东西去和同学家长推销。搞得他不乐意她去开会。
东西烂在家没回本儿,钱打了水漂。后来,她又和来路不明的人借了钱,让追债的人跑到家门外咣咣一顿敲。付粥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是那段时间放学总是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生怕被人给绑了去。
有天早上。他记得怪冷的。窗上也结了冰棱花。他早起准备去上学,睡眼惺忪地路过厨房,余光瞥见张芸莲一个人呆立在煤气灶前面。
左边的灶还开着火,上面是一锅沸腾的热水。要给他热的早餐已经热好放在一旁,她却没关掉煤气灶。
妈?
他冷不丁地出声,像一个沸腾的泡在冷空中炸开。
张芸莲像突然给头顶的线提了起来,脊背瞬间收紧,转过身来。
是自我避护的姿势。
那一刻,他凭直觉认出,那个眼神,就是恐惧。
是我妈。灵感来自于那个我避斥了很久的女人。
这个回答在喉咙里辗转了几遍,最终还是没有被说出来。
“人,人性而已。”
“想求证自身恐惧的成立,也想消费别人的恐惧。仅此而已。”
付粥用手指摩挲着玻璃茶几的边缘,回答道。
唐隽缓缓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倦色。
“走到今天这步,我对云纵已经没有更多的期待了。这二十多年我做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付粥说,“这次的失误……”
“当然不是失误。”
笑展到一半,又僵固起来,唐隽将双唇抿成锋利的线条。
“云纵里外有很多人看不惯我,恨不得把我搞坏。那句‘滚出渝江’倒也不算夸张。我这是被一出结结实实的祸起萧墙绑架了。”
付粥看出来唐隽面对闹剧时并不真的惊讶,想来这件事背后还有更错综复杂的关联。
唐隽从一旁拿起自己的手机,将屏幕推给付粥看。
“你看‘云纵造假’这个词条的舆情监控变化。”
付粥看到一张张实时变化的曲线图,其中有一个罗盘可以监控和中心热词强关联的周边词的热度变化,发现在道歉会结束不到一小时内,“女企业家”“唐隽”两个词的热度以极快的速度卷起来,几乎要超过“云纵造假”和“医药安全”。
虽然剑走偏锋,但成功地平衡了舆论风向。
他抬起头,看到唐隽苦笑的脸。
“你看,到最后我还顺水推舟地利用性别来做文章。”
付粥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脑子里一闪而过邱蓝接受采访的画面。
这世界上有太多为生来就有的东西而感到痛苦的人了。
想到邱蓝。付粥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两张纸,递到唐隽面前的茶几上。
昨天邱蓝走后,他又自己查了查白虹这个人。没想到只搜到零星几个新闻。其中一篇十几年前的报道,是他资助的孩子进了天才少年班的新闻。
“姓白的慈善家”——周选口中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从这些表面信息看,他作为慈善家的名声基本就是从少年班那件事开始起来的。
此外,他还搜到了那个域名为yeyeye的网站。这个网站虽然建得有模有样,里面却是个空壳子,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家育孤院都透露着诡异。
唐隽拿起纸看了几眼,很快皱起眉来问:“这就是你说的东西?”
付粥点点头,“没错,这个资料具体是怎么拿到的,我后面再和您解释,今天来主要是想问,您是这家育孤院的产权所有人……和运营人吗?”
看到唐隽脸上的疑惑,他知道他的猜测有一半对了。
据他和唐隽这些年的私交,他知道唐隽确实以云纵和个人的名义设立了很多资助儿童的基金,但是一直没有碰过机构。她曾经说,做药已经是在刀尖上走了,其他和人密切相关的事,她能不碰就不碰。
不出所料,唐隽果断地摇头否认,“我没做过育孤院,也不打算做。”
她盯着产权所有人名字那一栏,眸色微微沉下去。
是因为白虹?
付粥追察着她的神色变化,决定开诚布公。
“唐姐,你最近已经焦头烂额了,我也不想这时候来烦你。问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我朋友,她女朋友……上周出了车祸,开车的人是故意的。这个人就是这家育孤院的,她想知道这事儿后面的根源,所以想和您了解点儿情况。”
为了简便,付粥没把所有细节都还原了说。
但事情还是有点绕,唐隽消化了几秒。
随后,她眯起眼来,显然有了兴趣,身体向前倾了倾。
“这个开车的人,叫什么名字?”
“孟小冬。”付粥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闻言,唐隽一下坐直了身体,“是那个孟小冬?”
那个?
见他愣住,唐隽打开一旁的手机,在找些什么。
片刻后,她将手机拿给付粥看。屏幕上是一张泛着旧色的照片,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站在空荡荡的不知什么地方,十岁上下的样子。
付粥心脏猛地一跳。这张照片他昨天刚看到过。
再往上看,这张照片果然来自白虹资助的那篇报道。他当时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根本没注意这个被资助的孩子。
“孟小冬,就是这个少年班的孩子。那次活动我也参加过,因为这孩子实在是特别,所以依稀还有点印象——是一个人吗?”
付粥没见过孟小冬现在的模样,说不上来是不是一个人,所以只能摇头。
“我还不确定,但是这个信息太重要了。”
唐隽收回手机,又看了一眼黑白影印,“要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名下有家育孤院。看来‘萧墙’的埋伏还很深。这样,我会去查,有你需要的信息我会告诉你。保持联络。”
唐隽的眸子涌动着很深的颜色,刚刚在道歉会上浮现的那层锋面又立了起来。
“至于这个白虹。我和他打交道不少,这个人很麻烦,能远就远。”
付粥点头,站起身来朝唐隽微微欠身,“谢谢唐姐,千恩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