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楼道里断断续续传来唱戏的声音，经典的梨园频道。

马耳他主妇正开着门倒垃圾，一边跟着电视咿咿呀呀地唱。

娇小的女人一步跨进门来，一个折身把付粥推靠在门的内侧。

门咔哒一声关上，马耳他主妇伸着颈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女人的样貌。

这付编辑带着小妹搬过来也快两年了，还是头一次见有女孩单独上门呢。

马耳他主妇砸了咂嘴，一副瓜没吃到嘴里的遗憾表情。

门内，付粥刚洗了澡，只披了一件薄衫，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他眯了眯眼睛，哑声道，“罗钰茵，你又发什么神经？”

女人穿着一件及膝的大衣，精致的卷发一路垂到腰际，一张娃娃脸只着了淡妆，唯独唇上涂着浓浓的砖红色，从头到脚都显露着价格不菲的美丽。

她没回答，一只手抵在付粥左胸上，左右摸了摸，杏眼挑着看他。

“原来还跳着呢，我以为你早就猝死了。”

罗钰茵手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付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推开。

“你来干什么？”

罗钰茵朝屋里望了一眼，“小籽不在家？”

付粥没理她，转身去卫生间吹头发。

几分钟后，当付粥吹好头发出来，客厅里已经飘起了咖啡的香味。

罗钰茵斜倚在沙发上，正朝咖啡杯吹着气。

付粥盯了她几秒，对方睁着圆圆的杏眼回视，时不时嘬一口咖啡，皱起眉。

“都跟你说了这个牌子一股工业味儿，怎么还爱买？”

付粥摊手道，“便宜，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你罗大记者一样收入高。”

他放弃挣扎了。这女人软硬不吃，最好不要逆着毛捋。

闻言，罗钰茵笑了，眼角挑了挑，“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一声不吭就搬了个空……付粥，姐姐我本来可以养养你，是你把大好机会扔了的。”

付粥叹了口气，虽然刚睡醒，但已经觉得头昏了。

“有事就说，我待会还要出门。”

罗钰茵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烟，把咖啡杯放下。

“今年是7·27居平村特大洪水十五周年，我打算做一个灾后回顾，就当地的重建情况和幸存者的生活状况做个专题采访，后续出一本纪实报告。”

听到“居平村”三个字，付粥微微一滞。

罗钰茵看出付粥神色的异常，沉默了几秒，又道，“你当年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应该对基本情况比较了解，便于和对象接触，我需要你来帮我引个路。”

付粥缓缓抬起视线，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

“当年？我当年十二岁，你指望什么‘对象’还能认得出我？”

罗钰茵不自然地捏了捏指甲，又补充道，“这个只是次要，我们也合作过不少书了，彼此都再熟悉不过，除了你，没有更好的人选。而且，这次资金很充裕。”

说到最后，罗大记者的声音居然隐隐有点抖。她下意识地拿指甲抠着沙发。

付粥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付粥？”

见没有反应，罗钰茵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一小段令人煎熬的沉默后，付粥哑着嗓子开口道，“什么时候出发？”

罗钰茵双肩微微一沉，松了口气。

“下周一就去，我这边会带摄录组，你什么都不用准备。这个项目我两周前就和你boss谈过了，他们说你手头的事基本都到收尾阶段了，只要你时间允许，随时放你走。”

付粥皱眉。

谈过了？怎么没人告诉他？

也许是看出了付粥的疑惑，罗钰茵拽了拽自己的卷发，“是我要求由我来和你当面谈的……你的事他们不知道，我怕他们没轻没重的。”

付粥闻言愣住，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

他叹气似的笑了笑，“得了吧，煽情的剧本不适合你。”

罗钰茵拿眼睛盯住他。

哼。

这个臭男人天下第一嘴硬，明明就觉得窝心，还非要扎人一下。

这时，墙上的钟表刚好敲到八点，付粥瞄了一眼窗外，夜色已经沉下来了。

他站起身来赶人，“天晚了，罗小姐可以移驾了。”

罗钰茵本来想赖一会儿，可手机一连串响了好几声。

付粥也没拿她当个客人，径自回卧室去换衣服。

罗小姐不情不愿地从沙发上起身，披上大衣。

她也不急着走，倚在墙边等付粥出来。

付粥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见罗钰茵还在那站着，正拿杏眼扫描他。

他上身是一件皱兮兮的夹棉运动夹克，这还是今年冬天头一回穿。

瞅着这像是刚从冬衣包裹里抽出来的一身，罗小姐高兴地笑了。

不修边幅，就是说，这世界上没有他特别在意的人。那她心里就平衡了。

她上前拍了拍付粥的上衣口袋，揶揄道，“看来这段时间你一直没谈恋爱，那我就放心了。”

付粥：“……”

你放心个屁啊？

她不管付粥的黑脸，手往他口袋里一探，居然顺道夹出来一张红色钞票。

没等付粥说什么，罗小姐利索地将皱皱巴巴的票子塞进自己的包里，冲付粥眨了眨眼，“谢谢前任，我会替你抽一包好烟的。”

说完，一个优美的转身迅速离开，路过茶几时还不忘把那盒烟顺上。

“吸烟有害健康，这盒我也替你收了啊！”

*****

有很多自诩洞察颖悟的人喜欢赞美苦难，歌颂命运对个体或集体的捶打，把那称作“生命的锤炼”。但一切的前提是，这苦难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旦苦难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这种悲剧性的美感就会荡然无存。

实际上，我们所有人都在消费苦难，把他人或虚构或真实的苦难当做艺术品观赏。当心灵的叩问响起时，我们会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会经历。

很少有人会质疑，拿自己的尺去衡量别人苦难的度有什么不妥。

*****

夜风裹着零星几片雪花，还没落地就吹化了。

20:30，东十字街才亮起沿街的灯串没多久，小摊小贩都占好了自己的位置，路边的店铺也都亮起了灯牌。

付粥在“靓嫂烤鸭店”门口停下，有片刻失神。

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没觉得自己有多饿。

抬眼瞅了瞅店里，这时候客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分坐着，很平静。

靓嫂忙着给鸭剔骨切片，另外有个中年男人在收银，大概是靓嫂她老公。

一阵风卷过来，付粥缩了缩脖子，转过身去。

付籽说放学去同学家一起写作业，他就没准备晚饭，睡了一下午也不觉得饿。看着整条街花里胡哨的餐馆小吃，忽然有种走错地方的空落感。

一边拔腿往大学路走，一边下意识地在兜里摸索起来。

什么也没摸着，这才想起出门前烟被那个神经记者拿走了。

付粥长长地叹了口气，哑着低笑了两声。

睡醒了而又无处可去的感觉，真他妈不好受。

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付粥意外地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注意到的事情。比如，大学路附近新开了很多酒吧。低暗的灯光里传出来吉他的声音，歌词要么直白得令人尴尬，要么晦涩得不知所云。

不外乎是自由、理想、寻找、等待，爱与不爱。

还有路两旁新增的绿化带，此刻插满了红红绿绿的假花。偶尔会有三两个簇拥着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捧着受了刺激的胃，扑倒给绿化带“施肥”。

再往前走一百多米，就到林湾大的东门了。

远望过去，第一教学楼在夜色下高高耸立着，位于整个校区的中心。中文系的楼相对古朴，在中心广场的东面。那时候他一直抱怨本系的楼和上课的楼离得太远，但到底也没舍得买一辆自行车。

每次走近这片校园，他还是能回想起许多细小的碎片。许多附着在记忆中的情绪，每剥开看一次，就淡一点。

刚走到东门前，校园广播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一段悠扬的纯音乐，然后是一个醇厚的男声响起。

“N，这个梦如何？我想它足够长了，长到你尽可以找到你的归属之地。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位置供你站着，可你非要在地上匍匐……”

付粥缓缓停下脚步。

随着一个个文字被念出，付粥胸腔内升腾起一阵幽微的窒息感。

《N的告解》。那个人为数不多的，能够被拿来当众阅读的书。

广播里的男声仍在缓缓播讲。

校园广播员并不知道，此时东门有一个听众，正呆立在高高的铁门外。

渐渐回神，付粥没有察觉到自己突然僵起来的下颌肌肉。

如果他是巴甫洛夫实验中的那条狗，那下一秒他就该分泌唾液了。

直到现在，任何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都会让他条件反射。

保安从监控室里走出来，狐疑地盯着他。

“这位同学，要进校从左侧闸机过，这个门不开。”

付粥的思绪被拉回来，他茫然地冲保安点点头，由闸机进了校园。

说起来，毕业后的六年里，他几乎没回过林湾大。可在不久前，他先是被余高扬拉过来打了个糊里糊涂的友谊赛，后来又因为工作去了医学楼。

好像莫名其妙又和这片校园连接起来了。

他一边强迫自己屏蔽掉广播里的文字，一边沿着东门边的网球场往前走。

待走到新建的体育馆，广播的声音已经不大听得到了。

羽毛球场在体育馆二楼，此时只亮着一小片灯光。

付粥猜想，大概是期末季的缘故，这个时间来打球的学生并不多。

当他坐电梯到二楼推开门的时候，心里还盘算着只是进去坐坐。

而门被推开的那个瞬间，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空间中央垂下的一小片光，四盏吊灯将一片矩形的场地映得雪亮，仿佛一片巨大舞台上的追光灯。

追光灯下，身材挺拔的青年一身白色球衣，发尖的汗滴依稀折射着光点。

付粥远远望过去，有一种自己误登了别人舞台的错觉。

他站在漆黑的地方，莫名地感受到远处黑暗中投来的无数视线。

它们来自这片舞台下的观众。他们在无声地质问着：你是谁？

突如其来而又强烈的错置感几乎让他向后退了几步。

“学长？”

就在付粥伸手去拉门的时候，“舞台”主角转过身，看向他。

付粥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见他没反应，陶进缨朝这边跑过来，手里还握着拍子。

“学长你怎么来了？”

他头发上的汗还在嘀嗒往下掉，脸微微有些红，眼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惊讶。

兴许是刚运动过的缘故，陶进缨的突然靠近带来一股热气。

付粥本来紧绷的身体竟微微放松下来。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没什么事，顺道转转。”

心里却在摇头：不应该啊主角。你的台词不该对我讲的。

陶进缨默默看了他几秒。

付粥不吭声，片刻后才发现陶进缨这是在“诊断”他。

陶进缨的瞳色很棕，这是下午早些时候他在车上发现的。

这种棕瞳看向你的时候，总是似有若无地传递出一种“我在关注你”的意思。

可一双天生深情的眼睛偏偏长在一张轮廓冷峻的脸上。

是很好拿来骗人的组合啊。

“你现在心很乱，学长。”

陶进缨微微眯起眸子，在付粥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烦躁与混乱。

付粥回过神来，干笑了一声，“陶博士就别分析我了，倒是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球场？就你一个人？”

陶进缨也没有多言，点点头，指了指远处的发球机，“嗯，今天晚上球场封闭训练，我多留了一会儿，想再练练步伐。学长既然来了，要不要来打几局？”

说着将手中的拍子递给付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