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
惹人烦的声音不知响了多久,草席上蜷缩的人终于动了动。
他抹了把被水溅湿的脸,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迷瞪了半刻,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屋里空间狭小,布置寒酸,只一扇小窗。阳光斜斜穿进窗户,照在那人身上。
只见他一副道士打扮,身上的藏青色道袍不知洗了多少次,已经有些褪色,皱皱巴巴地散发着酸臭味。
举起袖子,缓缓凑近一闻,薛祁寒当即皱起眉,捂住胸口干哕起来。
换上手边还算干净的粗布麻衣,他手忙脚乱地滚下床,对着一面勉强能看出人影的破铜镜照了半晌,始终没瞧到那张帅气逼人的俊脸。
镜子里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倒八字眉,细长眼,一脸衰相,脸色灰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低头往右手手掌一瞧,还缺了一根拇指!
什么情况这是?!
薛祁寒一时没搞清楚状况,在屋里转了七八圈,寻到三根燃了一半的香才理清思绪。
他是被人用请魂术请上身的。
按理说,请魂能请来的都是故去之人的死魂,活魂虽然也能请,但要请活魂,除了那些歪门手段,请魂者还需有极强的执念,极坚定的决心,以及,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能惨重到什么程度呢?
不得超生,死……这些都算轻的。
想到这,薛祁寒心情舒畅了些,他虽然活不长,但还没死。这臭道士把他的魂魄拉来困住,若今晚子时没回去,他那具没了魂魄的身体就会腐烂,到时就真成孤魂野鬼了。
必须想办法回去。
薛祁寒在床上死鱼般躺了许久,终于打起精神站起来。他将屋内翻了个底朝天,一件法器都没有,只有床边的角落里斜斜刻着一行字:
“为我报仇!”
……这道士竟还有目的。
虽说请魂有这么一条规矩,就是请魂者若有心愿想要达成,魂者只要了却其心愿,便可离开肉身。
但薛祁寒看着那行字,嫌恶地哼了一声。
这算什么?
有事去找自家人解决,把他的魂勾来干嘛?
本来就没久可以活,修真界的人还要一个两个找他麻烦!
薛祁寒心中郁闷,一脚踹开两扇晃悠悠的门板。
结果,两扇单薄的门板一先一后,啪啪两声倒在了地上。
外面阳光正盛,薛祁寒站在门口缓了缓视线,脚还没踏出门槛,他就察觉旁边有人逼近。
正想收回脚,可这身体的反应压根跟不上他的脑子。
下一刻,脸上一湿。
他被泼了一脸的菜汤。
薛祁寒愣了片刻,缓缓抬手抹掉脸上的几片白菜叶,怒道:“放肆!”
面前膀大腰粗的妇人一顿,眼里生出几分畏惧,但手一叉腰,顿时猛如虎:“你个装神弄鬼的臭道士,前几天还畏畏缩缩地屁都不敢放,现在倒摆起脸来了!”
“我摆脸?我这是给你脸!”薛祁寒瞅着妇人,十分不耐烦道:“你谁啊你?”
闻言,妇人好像受到打击,一下捂住了心口,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见她这般煞有介事,薛祁寒登时摸不清这妇人下一步动作,没待片刻,妇人突然跳起,给了薛祁寒结结实实一个耳光,直将他打得原地转了三圈。
?
!
“老娘看上你,管你吃喝拉撒,是你八辈子都休不来的福分!这几日瞧着你安分了些,本想好好待你,别不知好歹!”
听她一席话,薛祁寒两眼一黑,顿时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得好好涮一涮。
而且他强烈怀疑眼前的妇人就是道士要报仇的对象。
不等薛祁寒开口,妇人凑近一步道:“别怪我没提前知会你,这偌大的璴州城,满城贴满了你的通缉告示,除了我,哪个敢收留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薛祁寒冷笑:“我要是不呢?”
“不?”妇人一挥手,身后几个男人全部凑了过来,妇人道,“那我就打断你的腿,扭送到官府。别忘了,你可是杀了人!”
围过来的男人个个体格健壮,手臂上的肉都绷得直直的,强壮的宛若铁桶。
薛祁寒不以为然:“初次见面,给你们一个机会,有多远滚多远。”
可是,没人听他说话,几个人“龟儿子”“狗儿子”地骂着,一窝蜂地全冲了上来。
薛祁寒向前迈出两步,正想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瞧瞧,不料身子一歪,踩到洼坑。
得此机会,妇人手绢一甩,扬起一条腿,飞脚冲他的腿弯一踢,薛祁寒的膝盖当即软了下来,跌在地上。
一圈人见此情形,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
“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还说给我们一个机会,笑死人了!”
“没本事逞什么能啊,自己给自己难堪!”
薛祁寒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听得了这些话,当即撑起身子站起来:“惹了你薛爷爷,算你们活到头了!”
说着,他随手一挥,几道鬼影猛然窜出,跳到眼前一排壮汉身上。
登时,几个壮汉“噗通”一声,一同跪在了地上。
接着,薛祁寒手指朝下一指,这些人又都磕起了头,咚咚咚地几乎要在地上砸出几个大洞。
见此情况,妇人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嘴泥。
薛祁寒冷笑两声,转瞬便到了她身前:“跑什么啊,刚刚不挺能耐的?”
妇人瑟瑟发抖,爬起来就磕头:“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仙人,仙人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
见妇人说个不停,薛祁寒不耐烦地叫她闭嘴,随后又道:“我东西呢?!”
妇人似乎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砸在地上咚咚咚得响。
薛祁寒憋着一肚子气,猛地踹飞脚边一颗石子道:“磕什么头,我在问你话!”
“可小人……小人没拿过您东西啊。”
“你确定没有?”薛祁寒伸出右掌,断指的伤痕看起来没几日,“没记错的话,我这大拇指应该戴过什么东西吧?”
见状,妇人似乎想起什么,立即道:“有的有的,小人想起来了,是一个扳指。”
薛祁寒眉一挑:“只有扳指?”
妇人狂点头。
“扳指呢?”
“被……被小人拿去典当了些银子。”
薛祁寒叹了一声,倒也没太迁怒她:“带路。”
……
一刻钟后,薛祁寒跟着妇人进了城。
此城名叫璴州城,刚一踏进城门,浓重的怨气就四面八方地压过来,直让人眼前发黑。
薛祁寒稳了稳虚浮的脚步,并指封住灵脉,这才感觉好些,跟着妇人继续向前。
经过一处告示榜时,妇人脚步微顿,薛祁寒也下意识转头,只见榜上贴满了道士的通缉令。
道士名叫冯小彬,五日前与同门师兄沈立一起,受璴州知府童科之邀,到童府上做客,酒过三巡后,突然发疯,拔剑杀死沈立,刺伤童大人,顺带着斩杀了一众府中奴仆。
好在童府内设有阵法,冯小彬在杀人时被阵法所伤,这才停止暴行,翻墙逃走。
念此道士有走火入魔的嫌疑,出逃后会伤及无辜百姓,童知府特地悬赏五百金,邀璴州城中往来修士共同捉拿冯小彬。
这就是冯小彬被缉拿的原由。
从通缉令前离开后,薛祁寒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冲走在前面的妇人道:“喂,肥婆,你是在哪里遇上我的?”
妇人想了想道:“在城外,我见到您时,您正从护城河往岸上走。”
薛祁寒哦了声,举起缺了一根拇指的右手:“所以你就盯上了我的扳指,这根手指就是那时被你弄断的?”
妇人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冤枉啊,那手指是您自己斩断的!”
薛祁寒不信:“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为什么要斩断自己的手指?”
“这……”妇人忍着害怕,“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仙人您走上岸时还好好的,但说了几句话之后,您就突然变脸斩断自己的手指,之后还把断指上的扳指取下,将它扔得老远。”
“说话?”薛祁寒找到一处疑点:“我和谁说话?”
妇人道:“当时岸上盘坐着一位白衣人。”
薛祁寒道:“那你可听到我们说了什么?”
妇人道:“旁的没有,小人只听到您唤他凌什么仙君。”
仙君?整个修真界,拥有仙君之称的不过几人,名号中带有凌的……薛祁寒思忖片刻,想到一个人:“凌绝仙君?”
妇人狂点头:“是!”
凌绝仙君。
薛祁寒听过这名号。
此人原是水川枫眠道弟子,一代天骄,年少成名,二十几岁就有了仙君之称,后因不愿插手修真界与魔界的纷争,主动脱离枫眠道,不知所踪。
薛祁寒纵横两界十数载,认识的仙门中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唯独没见过这位凌绝仙君,只知他姓苏,叫苏桦琰。
若妇人没说谎,那他被请魂上身这件事,苏桦琰一定脱不了干系。
至于冯小彬会如此气愤,不惜砍断自己的手指将扳指取下,就说明那枚扳指背后一定有隐情。
恐怕和冯小彬要复仇的对象有关。
薛祁寒不由想到通缉令上的话,若真是如此,那晚的童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
拐过一处巷口,两人终于走到长街上。
这理应繁华的地方,一眼望过去,冷冷清清,时不时还能看见几只六条腿的红眼老鼠穿街道而过,后面跟着几个手拿灵剑的修士。
见此情景,薛祁寒不禁道:“连老鼠都异变到这种程度,这城里的怨气真够重的。”
妇人附和道:“可不是嘛,整天说清除怨气,十几年了,还是这副样子。”
薛祁寒奇怪道:“一直都这样?”
妇人道点点头:“这些怨气来得莫名其妙,童知府查了十几年,也没查出来怨气的源头,断断续续失踪的修士倒不少……说来也奇怪,那些失踪的人,最后都被发现死在城里。”
薛祁寒道:“城里?”
妇人点头道:“许多人害怕城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迁走了。除了一些不怕死的,也只有来往的修士肯住这。对了,还有童大人他们一家。”
薛祁寒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望向城中一处。
妇人道:“那是当年童大人娶亲,专门建的。后来他夫人顾氏死了,那里也就搁置了,没人敢住……听说是因为闹鬼。”
薛祁寒道:“鬼?”
“是啊”,妇人胖手一拍,“当时顾氏新死,有人在那守灵,半夜突然疯了似地叫喊,说看见房里飘着顾氏的脸。人人都传她死得蹊跷。”
薛祁寒道:“既然蹊跷,那定然是发生不寻常的事。”
妇人点头道:“顾氏死前,曾想偷溜出城,却被守城的官兵认出,要将她送回童府。她不愿回去,一直低着头抹眼泪,一不小心面纱掉落,两边脸上都是巴掌印。”
薛祁寒道:“所以那女人的死和童科有关?”
妇人立马否定道:“不可能。”
薛祁寒:“哦?”
妇人道:“童大人当时根本不在,再说,大人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好官,为人极好,顾氏死后,他不顾事务繁忙,立即从别处赶来,后来甚至多次寻短见。”
“而且当年顾氏嫁到童府时,璴州城十里红妆,八匹高头大马拉着她的轿撵。两人每每出来,恩爱劲都让旁人羡煞不已,他怎么可能会做这件事。”
薛祁寒道:“时至今日,还不知道那女人的死因?”
妇人摇头:“那是童大人的家事,外人哪知道这么多。不过,听说童府刚开始闹鬼的那段时间,童家死了不少人,最后还是一位高人出手,事情才渐渐平息。”
一番话毕,两人已经来到典当行门前,薛祁寒跨步进去,一眼就扫到了那枚扳指。
那枚扳指确实是他的东西,但是,上面竟然有魔罗印的痕迹!
薛祁寒恍然大悟。
魔罗印,能蛊惑诱导人心,让他人成为傀儡,按施印者的意图行事。
那日冯小彬清醒过来后,经由苏桦琰提醒,意识到是手上扳指致使他犯下大错,于是悔恨气恼之下,斩断了手指。
但交给他这枚扳指,让他杀了沈立的人,会是谁?
薛祁寒伸手正要去拿扳指,不料一只干瘦的手横截过来,将他的手甩到了一边。
典当行的老板是个带着褐色毡帽的小老头,灰白色头发,带着一副玻璃镜,整个人短小精悍。
刚刚他那一甩,手法轻快,运劲巧妙,显然是有些道行在身的。
老头呵呵笑道:“这个扳指,不卖,客官你还是选些其他东西吧。”
薛祁寒道:“如果我偏要呢?”
老头摆摆手:“不卖,说什么也不卖。”
闻言,薛祁寒上下打量着老头,忽然笑道:“这小小的璴州城,可真是藏龙卧虎,堂堂长夙子竟会在这。”
擦拭铜钱的长夙子动作一顿,走来扯掉薛祁寒的斗笠,哎呀一声后退道:“竟然是魔尊大驾光临,小老儿有失远迎了。”
“是吗”,薛祁寒弯下腰,手肘抵在桌上,凑近道,“人人都道长夙子神算三千卦,飞花摘叶间便可料得他人生死祸福。怎可能不知道我会来。”
长夙子讪讪地笑着,手掌一翻,三枚油量的铜钱被他抛在桌上。
薛祁寒垂首看着铜板,只听长夙子道:“实不相瞒,小老儿今早起了一卦,确实算到魔尊会来,还算得魔尊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出两日就会出现。”
薛祁寒冷笑道:“你这老头好会胡说八道,我怎不知自己心中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
长夙子动作不断,并不理会薛祁寒的质疑。铜钱撞在木桌上,不断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他那动作活像在进行什么仪式,薛祁寒担心其中有鬼,指尖按住一枚铜钱道:“识相点,把扳指交出来,若我没了耐心,我可不敢保证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
片刻,长夙子停下道:“唉,时候未到,若小老儿现在将扳指交出,魔尊恐怕性命堪忧。”
话音刚落,薛祁寒手心一热,按住的那枚铜钱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他手里。
薛祁寒甩甩手,手心里的铜钱似乎扎了根,纹丝不动。
他沉默半晌,倏然笑道:“你这是在帮我解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