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的这些天里,与北狄接壤的边塞地区最先觉出了点儿不寻常的味道。
霞日堪堪半落,街上便已没有什么人了。
好在边塞的百姓不比京都那批奢靡的权贵们,自嗅到几丝不寻常的味道开始,动作很是迅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北狄的百姓们亦是历经严寒,讨食物争地盘本就不易,如今虽已初春,可仍是步履维艰。
前任帝王的骄奢淫逸更是使得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这片地域也仿佛由此割裂,一面是纸醉金迷,一面是勉强果腹。
百姓不懂这些,她们只知晓,曾经贤明的君主,他的外甥,故去的长公主,他的儿子,这样尊贵的人,要为了他们出征。
为了他们的生活,能够好上几分。
自古以来,一个铁血的将军总是会赢得更多信赖与爱戴。
纸上谈兵的人说得再多,都不如真真切切带兵打一次仗实在。
席澈坐在马背上,背上背着箭篓,周身隐带冷淡。
似一把剑,尽数锐利埋在地底,只堪堪露出大半截剑鞘。
他穿了身窄袖暗纹的绯色锦袍,腰间别着一把剑,带了面具,金属色泽的银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勾勒出锋利的下颚线条。
初升的曦光微微扫过,更显得人半明半晦,轮廓深邃。
格尔律望着不远处的人,心里也不由得暗叹了声。
样貌上,倒真是遗传了个十之八九。
他了解内情,也熟知席澈的本事,故而心底颇为安稳。
但其他人就未必知悉地如此详细了。
格尔复隐在人群里,神情隐有不甘,听见不远处士兵们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不过几日不见…他倒是好本领。”他自诩汉人那般足智多谋,加上天生神力,颇有几分文武兼修的自得。
北狄皇室历经变化,在原先崇尚强者的基础上,又渐渐分化出些拥护血脉的说辞,像是有些向中原靠近的意思。
若论起血脉,他这种皇室嫡支显然更尊贵,就算是论本事,自己也是不差的。
以往,皇室这群人也是更拥护他的。
只是自他先前那次与席澈比武失败后,这些人便隐隐转了风向。
就如同装修风格的学习一样,继承制度上,这帮人也没有学到精髓,反复横跳,倒弄得有几分四不像。
格尔复心底其实是很瞧不上这样的人的,他甚至觉得,如今北狄不复昔日荣光,有大半原因,都是因为这批所谓的决策者。
但对待格尔律这个有实权又有亲戚关系的大都督,他却是十分敬重的,“战场上可不比平日里的小打小闹。”
站了会儿,又有些意有所指道:“我听说中原那边的带兵的四殿下与他素有旧怨,这次他当主将,但愿可不要丢我们北狄的脸才是。”
格尔律什么都没说。
凭他敢跟席澈比,但凡头脑没病的人都该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合格的未来帝王人选。
清晨里,周遭的风还有几丝寒,覆在人脸庞上,很是令人清醒凝神。
格尔复其实心里清楚,格尔律虽与自己家有着联姻关系,可先前自家母族中格尔哈的荒唐行为已经引他生厌。
况且七拐八拐地,这股关系也并不深厚,再加上北狄人向来对待裙带关系可有可无的暧昧态度…
故而即使他心里清楚,对方是故意留着席澈,甚至还有些隐带支持的。
对于这点,他也什么都没说。
不必明言。
见格尔律只是笑笑不搭腔,格尔复只好继续望着远处,又问,“都督可知,这次出兵的队伍里,混进了不少脏东西?”
“你的消息倒也算快。”格尔律这才掀起眼皮瞅了他眼,“出城之后,自会见分晓。”
“若是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那他也不值得本都督先前所望了。”
两人皆知,这场仗的重要性,要想推人上位,恰恰就缺这么一份足以服众的军功。
几乎是他们交谈完没多久,铮铮马蹄声就随之响起。
刺目的寒芒划过天际,乌泱泱的人群从头至尾,望不到尽头。
从前席澈初至北狄时,手段颇为狠戾,这些人骂他残忍,半点不复从前长公主之风。
可如今,当他真的要为了北狄的百姓亲征领兵上战场时,却又有无数的百姓们自发前来为他送行。
兵卒易得,将军难求。
北狄沉寂数十年,如今,太需要一场胜仗了。
席澈一勒缰绳,浩浩荡荡的军队启程,路边自发赶来的百姓一路目送。
纪黎收到席澈离开的消息时,恰好也快到家了。
大战在即,边塞的百姓们也难免窃窃私语,纪黎一路低调地回来,光是讨论的人群就见到了好几簇。
边塞不比京都那般戒备森严,规矩众多,加之该地大仗小仗断断续续就没断过,故而民众对于这些战事也是颇为熟悉,能说道两句。
等到了家,纪黎却忽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纪云山和宋莹来问过情况后便回了,纪黎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大都说的是些好消息,半真半假惨了些鸡毛蒜皮的小麻烦,如此,倒显得可信了几分。
大约子女对待父母的关心都是这般,报喜不报忧。
王嬷嬷先前跟着一道回了纪府,纪黎回来时,她正在做着针线。
见她似是感兴趣,就把东西拿给她看,“这是女子出嫁时穿的嫁衣,一生可只有这么一次。”
绯色的衣袍,上面绣着层薄纱,已经初具雏形。
王嬷嬷自上次见过席澈后,心里便有了计较,她看着纪黎自幼长大,一晃十七年。
对于她,是打心眼儿里的疼爱,“待到小姐出嫁那日,可别嫌弃我这老婆子的手艺才好。”语气颇有几分打趣意思。
越雎被以客人的身份安置了下来,纪府众人见他气度不凡,又有纪黎从中协调,便也没多问。毕竟以往,纪云山手下,被他看好的兵卒们也有过来纪府小住练习的先例。
一切都和谐极了,纪黎的心里却总是莫名地不太平。
等入了夜,这股思绪更甚,好在云伞那边的信也到了。
烛火下,她一目十行地扫过,良久未再开口。
素白的手缓缓摩挲着信纸,神情有几丝凝重。
云壹守在一旁,见状,有几丝疑惑,劝道:“事情这么顺利,小姐也别太担心了,会没事的。”
“不是顺利。”纪黎的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是太顺利了。”顺利地就像…有人刻意而为之似的。
落日余晖去,最后一丝光亮也跟着一并收拢。
纪黎躺在塌上,却是半分睡意也无。
前线打仗,竟丝毫没有波及到边塞这边,若硬要说,也只是多了几分严肃氛围,远远算不上战前戒严。
前世,两人并未这么碰上。
席澈是后来与崇安帝相认后,凭借自身与北狄母族旧部才爬到锦衣卫统领的位置,而后才与谢允丞直接对上的。
而谢允丞也不似这一世般早早显露锋芒,示敌以弱占据先机。
蝴蝶煽动翅膀,便会引来巨变。
正似如今的桩桩件件,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偏离了轨道。
可,若是这样…那席澈会不会真的折戟沙场。
纪黎被这没由来的想法惊地一顿,视线突然凝固于床沿某处,而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去翻先前被自己封存起来的信。
彼时她刚刚经历重生这种荒唐的事情,第一个念头便是把前世还记得的大事写在纸上。
纸张徐徐摊开,存放了许久,上面的笔迹已经完全干涸,像是隔了许久没人动过的旧物。此时,上面赫然写着,苏城之战。
此战,是谢允丞登临帝位,铁血统治的开端。
此战后,那些还对他颇有微词的武将,皆数闭上了嘴,文臣们则更加真心实意归顺。
更重要的是…若此战照旧,那。
席澈呢?
他会如何?
纪黎这几日想着这事,一直睡的不大安稳。手下的势力被她清理了一番,如今也算干净了许多。
直觉上,她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故而不惜暴露一二也要把内鬼给揪出来。
好在,也确实卓有成效。
几日后,待她觉得时机成熟,去找越雎想要再度试探一二时,却发现原先的地方早已没了人。
他不知走了多久了,屋子竟也收拾地像新的一样。
纪黎左手缓缓转着茶盏,听那侍女战战兢兢地告罪,“越公子再三强调他不喜外人服侍,要闭关几日,奴婢们实在是不敢进去打扰…”
府内众人中有几个聪明些的连蒙带猜打听到了越雎的身份,对他的敬畏心更重了几分,不敢贸然打扰也正常。
她又想到前几日小厮来禀报越雎的行为时,自己默认的态度,心下一叹。
是她疏忽了。
那封信就像是个定时炸弹一般,如今,越雎竟也不知所踪。
似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翌日,边塞便开始全城戒严。
一支从京都而来的军队抵达此地,捧着的是明黄的圣旨,落印的人,是谢允丞。
数条街都被士兵们隔着规定的距离把守着,看样子,大约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放人出去。
纪云山他们被封锁在校场,纪黎站在府内看着门外的一切,神情有几丝冷。
这个时间点,太巧了。
她心里的不安在此刻更是无限放大。
镇守纪府的是谢允丞皇子府里面的老人,两世再见,纪黎对他很熟悉。
或者可以说,自见到人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
血液凝固,脸色发白,半点说不出话来。
那包药…!
那包药被人掉了包!
她得去救席澈。
……
苏城。
战场上,血染大地,脚下满是堆叠的尸体。
这场仗已经打了快十日,双方正僵持着。
雨水混着血水,染红了旗帜。
对方到底占据先机,手段又颇为阴狠,席澈坐在营地某处,正在包扎。
他的营帐内,简易案几上搁着一封密报,专门的蜡封着,是封急报。
用来封信的蜡已经被拆,代表已经被看过,可信的主人却迟迟没有把它收起来。
傍晚的风从门口耷拉着的帘子吹进帐内。
密信上,纪黎的名字被着重标红。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上月初月底会比较忙,能日更我会尽量日更的,明天还有1—2更哈
感谢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