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媛看着舒遥那双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置身二十年前。
那一年的蓝媛,刚刚从村里的小学考进县城的初中。
这两年自媒体发展快速,互联网不断涌现很多新词语,例如“天选之子”“地狱模式”等。
蓝媛觉得自己便是出生即开启地狱模式的那一位。
蓝媛家在山区,没有任何经济可发展的产物,村里人能做的就是种地,靠着那点微薄的收入,以供全家生养。
蓝媛在家里排最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她出生那年两个姐姐接连辍学,给家里提供更多的人工。
蓝媛觉得自己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天选之子”,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意识地认为自己不应该留在大山里。
她要跑出去。
上小学那年,村里来一位城里的支教老师。
老师名字很好听,叫何善。
何善人如其名,善良得像一位天使。
她当真是城里来的,长得很白净,皮肤比她送来的牛奶还要白,唇色淡粉,像田地里还没舒透的青涩草莓那样。
何善很爱激励大家,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对于人生这条路,我们要看结果,句号要画在终点,过程都是逗号,过程都不重要。”
事实上过程到底重不重要,没人能说得上来。
只是对于那年的山村孩子,这句话很重要。
蓝媛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何善。
何善在村里住,蓝媛就粘着何善,何善见蓝媛那么粘人,以为蓝媛家里人对蓝媛不好,便亲自登门拜访,拜访结束后,何善决定让蓝媛一直跟着自己。
因为村里“重男轻女”的现象太过普遍,而蓝媛又在家里排名老三,几乎占满了劣势。
何善很清楚,倘若蓝媛在自己家里,未来就是第三个大姐和二姐。
何善觉得蓝媛很有天赋,她不该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何善在村里支教三年,几乎把能教的,蓝媛能吸收的都教给了蓝媛。
蓝媛也很争气,何善觉得倘若将此时的蓝媛送进镇上,也不会差别人一星半点。
第四年,何善被调去镇上。
走的那天蓝媛哭天喊地,拉着何善不让何善走。
何善当年也不过才二十四五,根本见不得这种画面。
于是咬咬牙,何善将蓝媛带去了镇上。
何善承诺蓝媛的父母,一定按时给村里打电话报告蓝媛的情况,也一定会将蓝媛送进大学。
至于学费的事,何善没有提,蓝媛的父母也没有提。
何善在镇上待了两年,蓝媛就跟着何善住在宿舍两年。
蓝媛学习不错,一直没有掉队,甚至始终名列前茅。
五年级毕业那年,蓝媛因成绩和表现出乎意料的优秀被县城的初中破格录取。
那一年,何善动身回了广州。
何善给蓝媛留下一千块钱,并交待她一定不能辜负自己,必须考出去。
蓝媛追着汽车跑掉一双鞋,磕烂一条腿,哭伤一只眼睛。
蓝媛觉得自己第一次命运转折,是在遇到何善的那一年。
所以何善离开,命运的齿轮再度旋转。
地狱模式,再次开启。
蓝媛没钱,过得节俭,常常一件衣服穿一个季度,领口袖口全烂了也没办法。
同学嘲笑她,排挤她,她无处可躲便咬咬牙花两毛钱给何善打电话。
何善开始变得很忙,有时候接不到蓝媛的电话,有时候会直接挂掉,下次就会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媛媛,我以为是骚扰电话。”
蓝媛听不懂什么叫骚扰电话,只觉得这次电话能打通就很开心。
第二年,何善结婚了。
蓝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在电话亭很久,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雪,蓝媛穿着透气的运动鞋,脚趾头冻得毫无知觉。
可她却觉得心里有浊气在往头顶涌。
她终于吼出声:“你不是说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吗!你为什么结婚!你凭什么结婚!”
蓝媛喜欢何善。
有时候蓝媛会想,这种喜欢是哪种喜欢,女人可以喜欢女人吗?
后来她想,她不管,不管哪种喜欢,反正她喜欢何善,她要跟何善在一起,要跟何善一起生活,而这种生活里,绝不能有其他人,男人女人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可现在何善抛弃了她。
蓝媛从电话亭跑走,因为太愤怒,她忘记给钱。
也是那天,她在雪地里磕烂了另一条腿。
因为没能处理得当,膝盖上两条疤痕,一直到现在都跟随着蓝媛。
所以入职那么多年,蓝媛从来只穿长裤长裙,从不穿膝盖以上的任何服饰。
并且以此提醒自己,这些是何善留给她的。
那年的冬季格外漫长,蓝媛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出租屋里自发预习下一年的功课。
开学,世界变了。
有人说她打电话不给钱,有人说她是小偷,有人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
蓝媛知道是谁说的。
那个电话亭家的女儿。
也是那个人,从第一年,就带头孤立她。
至于原因,没有。
也许是简单地看她不顺眼,也许是其他轻描淡写的原因。
总之这些原因,于她们任何人而言,都不重要。
蓝媛只知道,她没能因此吃到什么好结果。
所以即使后来蓝媛意识到自己忘记给钱,也没有再怪回去给钱。
只有两毛钱。
却让蓝媛升起“报复”的快感。
可蓝媛没想到,这快感背后,是长达两年的校园暴力。
蓝媛时常不知道自己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会在上课前忽然发现自己课本没了,然后翻天覆地地找,最后在厕所的茅坑里找到,也会在回家的路上被恶犬追咬,她拼命地跑,却不敢回家,因为她怕那些人知道她家住在那里。
一个县城无非就那么大,所以后来还是被他们知道了她的家。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丢东西,被窝里有死掉的老鼠,锅里有半个老鼠头。
蓝媛常常崩溃,又在崩溃中自愈。
反反复复,两年,七百多天。
初中毕业的时候,蓝媛站在学校发布的高校录取名单前看看着自己的名字,看着名字后面跟着的年龄,恍惚意识到,自己居然才十五岁。
百年人生,她才走了不过十分之一。
人生这条路,比她想象得难走多了。
高中的时候,那些人终于肯放过蓝媛。
可能觉得没意思了,也可能是大家忽然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蓝媛松下一口气,开始更艰难的生活。
高中学习压力大,可蓝媛仍然需要放弃晚自习时间去兼职,她在饭店刷盘子洗碗,周末去超市做收银。
日子无非是累了点,但是有盼头,蓝媛觉得每天看看日出,看看月亮也不错。
直到,出租屋旁边住进来一个男人。
蓝媛后来无数次都在想,人是不是摆脱不了性。
因为人性二字就含有性。
那几年,很流行一句话。
“假如生活强/奸了你,反抗不了,那就去享受。”[1]
蓝媛知道自己反抗不了,所以她开始从中牟利。
她不再打工。
或者,她打的是另一份工。
高中毕业那年,蓝媛考进北京,学校拉了好大的横幅给她庆祝,并回老家采访她的家人。
面对镜头和麦克风,对面记者对于生活是否艰苦的提问,蓝媛看着镜头很久很久,笑着回答:“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对于整个初中高中,蓝媛的过程是长达七百多天的校园暴力,长达三年的被强/奸,被卖/淫,和七次流/产。
蓝媛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她要的是,此时此刻,她正在去往北京的路上。
大学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弟弟要结婚,姐姐的孩子要上学,姐夫要来北京工作,姐夫今天生病了,姐夫明天房子到期了。
蓝媛全都管。
什么都管。
毕业第一年,蓝媛工资八千,负债六万。
工作第二年,蓝媛年薪十二万,负债七万。
工作第三年,蓝媛跳槽新公司,年薪十七万,负债两万。
这一年,蓝媛第一次感受五位数的床。
是张奇的床。
工作第四年,蓝媛年薪二十七万,负债二十万。
这一年高中出租屋隔壁那个男人,找上了门。
工作第五年,蓝媛年薪三十七万,存款十七万。
这一年,那个男的入狱六个月,大姐夫在工地摔断腿回老家,二姐夫转去广州上班。
同一年,蓝媛意外怀上张奇的孩子,并被医院告知她不能再流产,于是蓝媛隐瞒至孕七月,并将孕检报告夹在合同里放进张奇办公室。
工作第六年,蓝媛年薪三十七万,奖金七万,存款二十万。
而年前,她带着十万现金回老家,与此同时递出一份与家里断绝关系的合法合同。
同一年,蓝媛亲自面试舒遥,并给舒遥办了转正欢迎会。
同一年,蓝媛和张奇领了结婚证。
同一年,张奇收到匿名邮件,邮件全是蓝媛过去的“履历”。
同一年,蓝媛和张奇领了离婚证。
蓝媛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北京接连下雪的第七天。
张奇给蓝媛一张银行卡,摆摆手,让蓝媛赶紧从家里搬出去。
蓝媛没动。
张奇满脸嫌恶,“你装什么装?你不是喜欢女人吗?”
蓝媛看着张奇,眼前犹如过电影一样,迅速过去无数帧斑驳陆离的画面。
然后定格在舒遥脸上。
“蓝媛,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坦诚相待。”舒遥这么问。
蓝媛有点想笑。
一开始,一开始是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算一开始。
从她见到舒遥第一面吗?
还是从她见到舒遥简历照片的第一面。
这张脸,真的跟何善太像了。
那年何善二十岁出头。
如今舒遥二十岁出头。
而偏巧,这一年,之于蓝媛,仿佛是真正意义的重新开始。
“何善”又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蓝媛很难判定自己如今对何善什么感情,爱,或恨,事实上都不重要了。
因为何善自己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
而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何善面前。
可蓝媛很清楚地知道,她想得到这位崭新的“何善”——舒遥。
“你在怕什么?”舒遥又问。
蓝媛笑不出来了。
她垂下眼眸,沉默半晌,再抬头,一脸冷漠。
“舒遥,拿钱吧,”蓝媛盯着舒遥的眼睛,“你说的那些根本不现实,张奇是谁?他不会让你好过的。拿了钱不好吗?”
“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钱。”舒遥问。
蓝媛差点笑出声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钱不是万能的对吧,你过过没有钱的生活吗?等你没钱了,你就知道钱到底是不是万能的了。”
舒遥懒得再跟蓝媛浪费口舌,再次起身,离开。
蓝媛也站起身,她这次没叫住舒遥,只说一句:“舒遥,你会后悔的。”
舒遥本想不予理会,而后忽然想起那年进京找工作,余芬也曾这么劝告她说:“舒遥,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舒遥不知未来到底如何,她自己也犹豫,不够有勇气,所以没能反驳余芬。
而此时此刻,舒遥停下。
她偏头,看着蓝媛,一字一句:“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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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遥本以为陆昭会忙工作的事忙很久,结果在返程的路上接到陆昭的来电。
“忙不,公主?”陆昭吊儿郎当。
舒遥听见这个词就来气,她冷漠道:“挂了。”
“别别别,错了错了,”陆昭嬉皮笑脸,“赏脸吃个饭?”
舒遥随口问:“咱们俩?”
“那不然,还能有谁?”
“行吧。”
舒遥刚说完,陆昭来一句:“哦哦哦,今天还真的是有别人。”
“……陆昭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是不是有病,要不你去医院查查吧。”
陆昭笑出声,“大可不必,中午跟医生家属一起吃饭,不用跑去医院了。”
“谁啊?”舒遥问。
“程皎。”
舒遥有点惊喜,她上次就该请程皎吃饭的,结果临时来北京,耽搁了。
“她来北京啦?”
“嗯呐,来办事,顺便把人情还了呗。”
舒遥说好。
餐厅是陆昭选的,离舒遥家有点远,离程皎很近。
毕竟是请人家吃饭,总不至于让人家大老远往其他地方跑。
舒遥到地方的时候程皎还没到,只有陆昭一个人在座位上翻看菜单,舒遥过去的时候特意轻手轻脚,准备吓陆昭一跳,却不想还没走到陆昭旁边,自己肩膀被人突然拍了一下。
舒遥吓一跳,扭头看到是程皎。
程皎笑得灿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昭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勾着唇笑,跟舒遥说:“来,舒螳螂,看看想吃什么?”
舒遥:“……”
舒遥走过去,趁程皎没看见,迅速掐一把陆昭的腰。
陆昭“嘶”一声。
程皎看过来,疑惑脸。
陆昭面色坦然,“螳螂腿好使。”
程皎:“秀我一脸,早知道把我老公喊过来了。”
舒遥一顿,随后抿唇笑笑,顺口说:“现在喊还来得及,我们等他。”
程皎立马说:“他不配,忙死了要。”
三个人聊着吃着,期间程皎刷手机“哇哦”了一声,陆昭随口问:“怎么?”
程皎:“看到一条八卦,牛逼死了。”
陆昭神情有些无语。
程皎立马不干了,跟舒遥告状:“你看看她这个人,跟她讲八卦一点意思都没有。”
舒遥笑:“她这方面是没什么天赋哈。”
程皎:“就有,你不知道我一天天在医院能听多少八卦,之前有一次坐她车去内蒙古,一路给我憋成哑巴。”
陆昭:“做了那几个小时哑巴,委屈死你了哈。”
程皎:“那可不!简直是人身伤害!”
“……”舒遥立马明白为什么上次陆昭跟她说程皎是个哑巴了。
饭后三个人在商场散步消食,在五层逛的时候,程皎盯着四楼一家美容院,说:“牛逼,牛逼的人就是即便置身暴风雨中也能淡定地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
舒遥顺着程皎的目光往美容院方向看去,却是一愣。
是蓝媛。
她正拎着包往美容院里进。
大概是常客,蓝媛还没走到门口,就有服务人员过来拎包。
舒遥想起饭间程皎说的“八卦”,不经意询问程皎:“是她吗?”
“嗯呐,”程皎说,“以前我没考上医院的时候,在北京一家私人医院当护士,这位姐姐怎么样,是不是看着特年轻,身材特好,人家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想不到吧?”
陆昭闻声看过去一眼,此时蓝媛已经走进美容院,陆昭只捕捉到一丝背影,她眯眼,“看着有点眼熟啊。”
“合作过啊?”程皎闻声问。
“可能,叫什么?”陆昭随口问。
“蓝媛,一家广告公司的部门组长。”
陆昭:“有点耳熟,可能吧,估计是家里合作过。”
她们闲聊之间,舒遥趴在玻璃护栏前,盯着美容院方向发呆。
良久,舒遥忽然问:“她在北京买房了吗?孩子怎么上学啊?”
“你操心那么多?”陆昭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怎么?准备生孩子啊?”
舒遥转过身,背靠护栏,掐陆昭的腰。
陆昭一边笑一边躲。
程皎说:“没吧,挂她前夫的户口吧。”
舒遥一顿,“她结婚了?”
程皎:“啊,又离了,听说是个大老板来着。”
舒遥迅速回忆上午她和蓝媛的对话内容。
她觉得自己没有记错,蓝媛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和张奇的后续,但蓝媛字里行间明明是在说张奇不愿意和她结婚的意思。
蓝媛撒谎?
这种事有什么可撒谎的?
张奇不愿意和她结婚……
舒遥一顿。
除非……张奇是愿意和蓝媛结婚的,后来又因为一些对蓝媛不利的原因,跟蓝媛离婚了。
而蓝媛自己,是不愿意离婚的。
浅逛一圈,舒遥和陆昭送程皎去地下停车场,陆昭和程皎说话时,舒遥悄悄拍下程皎车上挡风玻璃前的电话号码。
下午陆昭有事要忙,舒遥在附近找个咖啡馆等陆昭,顺便添加上程皎的微信。
好友申请消息只有一行字:我是舒遥。
程皎估计在忙,二十分钟左右才通过。
通过第一时间,舒遥发过去一条消息。
舒遥:不好意思啊程皎,能麻烦你先不把我们添加好友的事情告诉陆昭吗?
好一会儿,程皎回:好。
程皎:你有事找我?
程皎:方便微信聊吗?
舒遥:你方便就好。
程皎:行,你问。
程皎是陆昭的朋友,舒遥便直接开门见山。
舒遥:我想知道一些关于蓝媛的事情,有多少,告诉我多少,可以吗?
程皎很爽快。
一整个下午,断断续续的,舒遥从程皎那儿得到很多清晰的模糊的又或者是模棱两可的信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舒遥直接登陆支付宝用最便捷的方式,对蓝媛进行起诉。
五点一刻,陆昭从大楼走出来。
舒遥此时正在小口吃提拉米苏,耳边响起声响,她偏头,是陆昭敲玻璃窗示意她出去。
舒遥笑笑,起身离开。
广场人来人往,舒遥走到陆昭跟前,非常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干嘛去?”
陆昭:“请你吃饭?”
舒遥:“我们一天到晚就这么点事。”
“过日子就这些事呗。”陆昭说。
“过日子可不是天天下馆子。”舒遥说。
陆昭挑眉,“那是?”
舒遥嘻嘻一笑,抱紧陆昭的胳膊,“我们去逛菜市场吧,晚上去我家吃饭?”
陆昭:“只许打尖不许住店?”
舒遥:“也可以住店。”
陆昭再次挑起眉。
舒遥小声飞快地说:“住素的。”
陆昭:“那还是跟我回酒店吧。”
舒遥:“……你不要脸。”
陆昭点头,“承让。”
舒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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