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狸大人没料到魔族也会有如此清晰的执念。尤其是陆星炽这样童年顺遂的人，有的是闲暇在游山玩水之余，向内心问询魔族存亡的大事。

他却对小小的仙门弟子又爱又恨。

求而不得……盼而未至……千狸大人察觉这是挑逗他情绪的绝佳契机——

刹那之间，猫妖洞内的烟尘愈渐浓郁，呛得在场的梦魇魔贴着冰凉的石壁。

白荧想救陆星炽，但他身上的心魔之网在他身上越扣越紧。

陆星炽醒不过来。

他看见京兆的岳家茶馆门前，摆出小桌，挂上牌子，上书《散茶艺》。

付银朱从岳家茶馆正门走出来，见到他特别高兴，笑得明媚又灿烂，告诉陆星炽，她自己刚好要出门去找他。

“让你久等了，”付银朱害羞地说，“我答应你的事，我得准备充足，才好去见你。”

陆星炽有点困惑，他指了一下茶馆的牌子：“今天讲到哪里了？”

千狸大人被他给问住了——

假扮付银朱……竟是这么难的事。

千狸大人不知道《散茶艺》所讲为何，但陆星炽却处处追问，似乎对整个故事了如指掌。于是，千狸大人模仿付银朱在茶宗岛北的小瀑布前和陆星炽走来走去扮戏码的样子，转移陆星炽对自己的质疑。

陆星炽配合地和付银朱走近岳家茶馆，但一下子就停住了：“不对。”

付银朱回头看他。

“这是幻象。”

千狸大人没辙，冲开心魔幻象，让陆星炽继续在回忆的汪洋里挣扎——

陆星炽在京兆和付银朱熟络地在河边吃饭，转眼又变得生疏，他只是通过熟人的信件和岳家茶馆沟通。

在缘仙镇时，他和付银朱的交集更加令千狸大人难以理解，一日远远观察，一日相谈甚欢，忽冷忽热，猜不出他们关系远近。

奇怪的是，陆星炽对缘仙镇的记忆也混乱至极，他去看画展，一会儿在戏楼，一会儿在一处昏暗的铺面里。

陆星炽的性格也是千变万化。在茶岛上，陆星炽和付银朱相处十分温和，在京兆时却满怀不甘和恨意，再到缘仙镇时，一时对万事漠不关心，一时心软答应生人求援……

难不成他遇见的付银朱是鬼魅？身前身后，两次相遇？

千狸大人越看越糊涂，心魔之网逐渐失控。

眼看陆星炽要清醒过来，他突然回想起在谷家鬼市遇到白荧时激动的心情。

陆星炽意识到自己困在心魔之中醒不来，正是在见到付银朱的那一刻。在进入天雷幻境之前，他可没见过付银朱大大方方从岳家茶馆正门走出来过。

天雷幻境之内，还是心魔幻象之中，付银朱都不是那样热情的性格。

更何况，他也是把缠月打探姻缘干扰的任务推给了白荧。为了掩饰自己想要引起岳家茶馆后厨洗碗姑娘的注意，他把从家里拿来的钱，都打赏给说书人。

陆星炽当时也觉得付银朱奇怪。她在茶宗偷偷摸摸地进考场，来京兆也神神秘秘躲着不出门。

他起初以为付银朱是想找个时机再去魔界。他也恨过付银朱不守约，但在京兆见付银朱离开岳家茶馆落魄的模样，他不再怨她。

陆星炽对付银朱何以至此很是好奇。然而直到进入幻境，他才真正了解她真正的想法。

她对茶宗十分恋念，但当时不知为何她对茶宗上下知之甚少，顾不上月例考试的成绩，也顾不上她自己的生活。所以付银朱在茶宗幻境时，依依不舍，考试要复习，膳食会的事要兼顾，同门出了意外要替他寻药。

陆星炽要早在和她初遇的时候知道她是如此热心善良的人，可能就不会对她去魔界等一下的暗示如此在意。

甚至天雷幻境从陆星炽闯入茶岛岛北传送阵开始，他也不会任由付银朱在幻境里浪费时间。破解幻境的方式有很多，按照之前一成不变的生活，从来不是恰当的选择。

第一重幻境，陆星炽也没有经验，他见到白荧，缓了一阵，才想起来应当去岳家茶馆见付银朱一面。

付银朱对他警觉，陆星炽记恨她抛之脑后的诺言。

——当然，他和她现在知道那是误会。

陆星炽觉得没有付银朱，他也有办法破解当时以为的情劫幻境。

但他带着好奇，和付银朱一次又一次接触下来，他发现腼腆文静的付银朱，只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有时过于将心比心，对待身边的人比自己都好。

她放不下太多人的心愿，也承担不起对自己的期待，重担压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敢去拜托别人。

对比起来，陆星炽觉得自己太任性了。

但几重幻境下来，付银朱开朗许多。本意独善其身的陆星炽，却给自己惹来一堆麻烦。

他不后悔。

他面对幻象之中的白荧，忘了自己为何身处谷家鬼市……但还是努力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

千狸大人为之一振，这是重新掌控心魔之网的难得时机。它要扳回一局——

“我们不再是搭档，”千狸大人操纵幻象里的白荧，“还想让我把这一单让给你？别做梦了。”

“我没想抢。我来帮你，功劳都是你的。”陆星炽答道。

千狸大人的烟尘淡了下来。

这人怎么和他记忆中的性格全然不同？

其实千狸大人方才有些纳闷，陆星炽和白荧搭档，一会儿急着做单子只顾自己，一会儿又和白荧相互照应。

陆星炽阴晴不定？或是妖邪附体？否则同样的经历怎么会出现两次不同的应对？

千狸大人再试一次。

“那我不想做了。”

陆星炽听到白荧的话，浅笑道：“那去鬼市逛逛吧。要一起吗？”

“不。”

“好。”陆星炽完全顺着他。

陆星炽在这一瞬间才想通，白荧的去留，他勉强不来。

千狸大人没想到陆星炽会如此尊重自己的选择。它的妖力难以维继，让心魔之网外面的声音漏了进来。

陆星炽突然听到猫妖洞内白荧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诸位猫妖尽复原型。

颜俨比白荧快一步去搀扶恍惚的陆星炽。

白荧燃起魔焰，寻找猫妖的头目——

千狸大人绝非个头大的那个。

陆星炽见白荧的反应，迅速提醒他：“千狸大人认识你。”

猫妖们听到此话，沿着石壁上的不平之处，上蹿下跳。

梦魇魔们无处可逃，又聚集在大洞中央。

他们当中有人拦着白荧和陆星炽，不让他俩辨别出千狸大人。

但另一个梦魇魔扑向对方，并指着那个溜出洞口的猫妖：“它！是它！它是千狸族的首领！”

陆星炽想去追，但是摔到的梦魇魔抱住他的腿，动弹不得。

白荧担心猫妖洞内的安危，堵住洞口——

千狸大人走了，但绝不能再放过一个。

“你们……都不愿看我一眼……”指出千狸大人的梦魇魔苦笑，“你们之前还怨我啊……千狸族知道我们想叛逃，他们难道还会向从前那样待我们吗？你们从来不想分辨这些猫妖，可这些猫妖吞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每一个人，不是我们。我们虽然是一家人，一族人，可是我们一人犯错，全族分担，猫妖这么待我们，我们就要忍受吗？”

“大逆不道！”有一位年长的梦魇魔喊道。

“明明我们年轻一辈都想回到魔界啊。”

“魔界的单子，一开始都从娘亲那里得来。你们呢？我们呢……怎么在魔界生活下去？”

“总有机会的。”

“你是听信颜俨所言吧？他那时千载难逢的好运，在魔界接过小单子，可那一点……不够过日子的。”

白荧嫌吵，用了哑咒。

陆星炽不太明白，他童年时见到的梦魇魔，处境不至于惨到无法生活。

但他也承认，不能把梦魇魔混为一谈。

有些过得好的，估计一开始也不会逃到滇南，混在猫妖洞。

白荧问陆星炽：“我有一策，能保他们魔界生存……”

“做吧。”

“我想先问你看看……”白荧见陆星炽面无表情，“那我自己张罗了啊。”

陆星炽颔首，而后补了一句：“你想做什么，无须要我同意啊。”

话虽如此，但他们本就有商有量。

白荧想让他们代劳去找传送阵，这单子的功劳奖赏，足够他们之后在魔界独立生活。

陆星炽听后心里一喜，但转念又发现问题所在：“传送阵找起来，要耗费不少时日。”

有梦魇魔附和：“是啊，我们有学不会神行千里，平日村子里，还得养果树呢。”

“耗费久的就算了，”白荧补充道，“在时限内，找不到下一个传送阵，也算完成任务。”

颜俨不安地问陆星炽，这样是否真的可以。

陆星炽有些犹豫，但他意识到仙魔桥由大大小小传送阵相连，凡人若步行困难，必然不是正确顺序。

在第二重幻境，陆星炽派人试建仙魔桥便卡在路程上。眼下又梦魇魔做帮手，他估计很快就能筛选出缠月布置的准确位置。

况且，建传送阵的过程，很多步骤不需灵力，他们见过众多传送阵……以后魔界建阵一事，可有梦魇族来完成。

陆星炽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他和颜俨借了一根传信香，除了告诉其他人小心猫妖，还把这个计划也告诉付银朱。

他传得十分隐晦。

付银朱还以为他讲了个故事。

谷禾禾见付银朱把传信香内容誊抄在纸上，便凑上去再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