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谢惟清那幢水边木屋时,林楚意和谢惟清在马车旁依依惜别,绿袖先一步回屋。
天井积攒雨水,充斥潮湿之意。
等林楚意进屋时,不出意外的,她在屋里闻到了久违的白茶香炭的味道。
绿袖正站在床边几案前,忙碌收拾着什么东西。
林楚意会心一笑,走去绿袖身边,
“这是什么?”
她指着桌上一小包鱼干,问绿袖。
“是我从杭州带给喜礼的礼物。”
倒是有心,林楚意想,她竟然就空手回来了。
绿袖拍拍手上一只大布袋,
“知道姑娘忘事,喏,姑爷早就提醒过了,这是给松三伯俪大娘的。今天姑爷还给老爷夫人送了一份龙井茶,姑娘八成都没看见。”
谢惟清居然这么贴心……
林楚意嘟囔着转过身,怨道,
“他不是姑爷。”
绿袖自从和林府众人待了一下午,已经将他们的坏习惯习得得心应手,“姑爷长”“姑爷短”说了一路。
“迟早的事。”
绿袖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但林楚意却真真上了心。她觉得很有必要说清楚。
“我和谢惟清看起来,很……亲密?”
林楚意问绿袖。
“对啊,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绿袖不明所以的眨眨眼,这才发现她家姑娘神情不对。
“怎么了,姑娘怎么突然这么问?”
林楚意斟酌片刻,
“我不是想问我和他般配不般配。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会管谢惟清叫姑爷、嫂嫂也管他叫妹夫?”
“难道不是吗?”
绿袖不明所以,
“姑娘和谢大公子迟早会成亲的,可不就是姑爷。”
“为什么迟早会成亲?”
林楚意追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
怎么就默认她会和谢惟清成亲了呢?
绿袖有些发怵,不知如何回应。
林楚意索性直接告诫绿袖,
“我一直都说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意思是,我很可能最后不会嫁给谢惟清。所以,为了你姑娘的声誉,你和小姐妹们,都不要再乱说了。”
绿袖惋惜的应下,为即将失去的一大乐趣满心遗憾。
不过,谢惟清才不会管这些,他从不让吃瓜群众失望。
第二天一早,林楚意的马车将将在山下停驻,墨黑束腕的手便迫不及待的将车帘挑开,一把将林楚意拽起,凑到窗边,吧唧嘬了一口。
昨天还被林楚意教育莫要乱言的绿袖,坐在车轿里,看到这一幕,就,挺无助的。
这两位必然就是她以后的主子,都不能得罪。
绿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极度别扭的看着谢大公子捧着他家姑娘翻来覆去的啃,好半天才终于肯放过姑娘。
谢惟清这才看见绿袖,淡定解释道。
“我一早上山安顿好了林老爷林夫人,累了,要你家姑娘帮忙修整。”
绿袖吓得点头如捣蒜,正不知如何应声,忽闻林玉璟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谢惟清,你最好是在修整!”
他现在越看越看谢惟清越觉得亏,巨亏血亏,气得不打一出来。
若非身畔搂着叶叔华,他早就冲过去打人了。
谢惟清听出林玉璟的声音,看都懒得看一眼,揽着林楚意走过去,直接摊牌了。
那一刻,林楚意甚至能听到林玉璟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叶叔华赶紧打圆场,
“嗐,谢大公子倒也不必如此,你和妹妹的事,我都同郎君说过了,郎君也都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
谢惟清耀武扬威,甚至将林楚意搂得更紧。
遇上谢惟清这种又深情又流氓的款,林楚意有时也挺无助的。
她歉疚的瞥瞥叶叔华,转移话题,
“嫂嫂这胎养得真好,看上去比寻常人都要重些。一路过来,该累着了吧。”
“不打紧,林府出城不远。倒是妹妹,谢大公子的别馆可是在城郊,见郎君还得打扮打扮,估计没怎么休息好。”
林楚意悄悄涂了些吴嫂的脂粉,没想到被叶叔华瞧出来了,怯怯看了谢惟清一眼,有些羞。
林玉璟很会抓重点,
“你说楚意住在哪儿?谢惟清的别馆?”
他很快反应过来,憋起一肚子坏笑,
“妹妹,你可知道那别馆从前住的是什么人?外室!谢惟清的外室。”
外室?
林楚意想起来,对哦,谢惟清好像是有个外室,不过很早就去世了。
林玉璟好不容易能扳回一局,如何肯罢休,添油加醋描述道,
“他那个外室,啧啧,模样娇艳,体态盈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品茶论道,手到擒来。谢惟清可喜欢她了,专门买了别馆,木屋藏娇。”
他一边说,一边在谢惟清和林楚意身边来回踱步。
也不知出于什么别扭的心里,为了打压妹夫,林玉璟笑得活脱脱像个大反派,
“还有哦,他那个外室和他是同窗,青梅竹马,相识十年有余。还去世了,啧啧,妹妹,你说这男人,心里揣这个别人,如何要得?要不得的。”
林玉璟自觉是在开玩笑,林楚意却沉默下来。
她并不在意这位外室,谁没有点过去呢?
她在意的是,有这么个特别的存在,谢惟清居然只字未提。
甚至,在这位宛如白月关的姑娘死后,木屋这么重要的相思之所,谢惟清,居然只字未提,就让她住了进去。
她不能接受。
她不得不怀疑,谢惟清对这位外室如此投契喜爱,尚且如此薄情,那他对自己呢?他表现得那么喜欢她,会不会也只是演戏而已?
谢惟清本以为林楚意不会在意这些,便任由林玉璟撒撒气。
哪晓得,林楚意居然沉默下来。
谢惟清敏锐的察觉到林楚意不对劲,赶忙叫停了林玉璟,
“你别乱说!那外室分明就是帮你养的。”
他有些急,声音都变了,向林楚意囫囵解释,
“那姑娘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你哥和人家两情相悦,林府不同意纳妾也不同意养外室,我好心收留姑娘,才说成是我的外室。其实,不过是位老友,我才,我才没同你说。”
林玉璟也看出林楚意的在意,他本来只是想逗逗小两口,此刻全慌了神,
“是谢兄说的这样。其实根本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是谢兄宅心仁厚,不仅收留姑娘,还供人读书,希望姑娘能依靠学识征服林府,和我走到一起。”
见林楚意仍是不动声色,林玉璟更慌,发誓道,
“谢兄从没想对你这样对待过其他人,真的妹妹,他这身臭脾气,可没有什么外室妾室相好。再说,这年头还有哪个好人家专门买幢院子养外室啊,又不是白祈雄……”
“白祈雄”一出,叶叔华倒吸一口凉气,林玉璟也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讪笑着没有说下去。
林楚意是讲理的人。谢惟清林玉璟的一番解释,她基本已经接受。
谢惟清不是白祈雄那样的人,应该不会欺骗隐瞒、坑害她。
只是,如此一来,那位外室是哥哥心爱的姑娘的话,那……嫂子的话……
林楚意试探看向叶叔华。
哥哥方才为了气她的一席话,会不会其实就是哥哥的心声?
“模样娇艳,体态盈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品茶论道,手到擒来”,还是死去的白月光。嫂嫂,该怎么想?
林楚意的目光在叶叔华身上晃动。
林玉璟看见林楚意的目光,也反应过来妹妹的担忧。
不过,这件事,成亲之前,他就同叶叔华坦白过。谢惟清做不出欺瞒的事,他林玉璟也做不出来。
“你嫂嫂知道,”
林玉璟含笑和叶叔华对视一眼,
“说来惭愧,相处得久了,我和那姑娘不再心悦彼此。直到遇见你嫂嫂,我才知道,心悦是心悦,成家是成家,那感觉是全然不一样的。所以,成亲前,这些事都同你嫂嫂坦白过。我们已经说好了,只有彼此,再无旁人。”
叶叔华挽进林玉璟的臂弯,笑意盈盈。
林楚意却因为这无心的几句解释,却陷入沉思。
林玉璟点醒了她,“心悦是心悦,成家是成家”。
是了,她承认自己心悦谢惟清,但一说到成家,似乎又不一样了起来。
不可否认,谢惟清模样俊朗,高大威猛,富有多金,而且浪漫,懂她,爱她。
可是他的漫不经心、戏谑无赖,面对那个噩梦时的不以为意,如果成亲注定是死局,谢惟清,他,真的适合成亲吗?
林楚意明白,她自己也看不清。
所以她才一边抑制不住的靠近谢惟清,一边又理智的拒绝旁人提及成亲的事。所以她才这么纠结,害怕。
林玉璟安慰林楚意,
“妹妹放心,你嫂嫂已经狠狠的责罚了我一番。”
叶叔华接话道,
“只可惜,我们本应该弥补那位姑娘,她一心念书……”
“她住在我的别馆里,没有一刻停止过读书进学,也算是成全了心愿。”
谢惟清声音沉沉。
几人寒暄一番,叶叔华已经站不住,索性打道回府。
谢惟清伴着林楚意往青山寺走。
五月的山间,尚有凉意。
谢惟清一手牵着林楚意,一手撑起披风,搭在林楚意肩上。
一路无话。
随着两人登高,晨雾一点点散开,直到宝殿金顶展露眼前。
日光倾洒,禅木森森。
主持僧人带着林怿周芸等信众在殿后讲经,延绵悠长的声线断断续续传来。
宝殿里空无一人,林楚意跪在百尺佛像前,闭目祈福,念念有词。
谢惟清见她面色不佳,小声问她,
“你许了什么愿?”
“希望你平安。”
林楚意睁开眼睛,看向他,
“你呢?”
谢惟清怔怔看她片刻,转回目光,向着高不见顶的佛像扬起了头,
“我希望,所爱皆有所依。”
他一如既往漫不经心,但此刻听来,却很神奇的,就像是坚定的表现。
晨光在他身后的天空舒展,他整个人被笼罩进万丈金光里。
他眉目舒展,看着佛像,佛像也好像在看着他,一束光自佛前落下,落进他的眼睛里,照见他满眼清亮。
林楚意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出那句话。周遭鸦雀无声,却又似乎翻涌起神圣宏大的回响。
那一刻,林楚意相信他是适合成亲的。
心胸如此开阔,气魄如此卓然的人,必不会将痛苦带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