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炮打响了,穿透高空的云层,酣畅淋漓的雨倾盆而下,最后一丝火焰在残存边缘滋滋作响,扒在可燃物上贪婪地吸抿,一切气味在慢慢消散。
天色渐沉,极目望去没什么避雨的地方,约翰放弃了自己的发型,戴上了头盔,乐蒂也拉起了兜帽,竖起了领子。
他们一齐穿过这座小镇,丈量步行的距离足以让乐蒂判断出哪处残骸曾是她居住的地方,但她没有出声停留。
婴孩啼哭的声音恰巧被轰隆的雷声掩盖,捕捉到的人只道是错觉。
雨声越来越大,负重越来越沉。
潮湿渗进衣服,黏在皮肉处,水汽啃噬着内里。
约翰弓腰,避开直面的雨水,打开了可视面,提高声音道,“那座房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低头的艾玛斜眼看去,是一幢独栋的白房子突兀地出现在街角,这样的高度在断壁残垣里应该很显眼才对,怎么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雨水冲刷着污秽,一点点显露出惨白的墙面,几扇孤零零的小窗隐隐透出屋内的昏暗,门上缠绕着铁锁链,如同紧闭的嘴巴严令禁止内外出入。
乐蒂表示不要靠近。
哇,哇啊哇哇——
婴孩的啼哭声清晰地划破雨幕,几人面面相觑。
乐蒂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袖,没有说话。
寇恩自告奋勇前去查看,拉着约翰走了过去。
门很重,门把手锈蚀得厉害,两人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打开,扑面而来是干燥的飞尘,和屋外的潮气对冲。
乐蒂和艾玛站在庭院栅栏边,脚边摆着几盆看不清模样的小盆栽。
他们进去绕了一圈,还在二楼的窗户和楼下的人打了招呼,可惜的是雨声太大,双方彼此都看不清。
寇恩站在廊下,约翰绕过一个个水坑,说里面没人,房子内部保存完好,“雨一直这么大的话,我们进去歇歇脚吧。”
艾玛注意到乐蒂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臂却不可控地颤抖着,“出现了?”
乐蒂摇摇头。
婴孩凄厉的哭声愈演愈烈,又从不远处传来。
寇恩见三人仍站在雨里,也凑了过来,“不会只有我听到吧,这里有小孩还在哭。”
金鸡手杖在约翰手里甩了甩,“去看看。”
乐蒂咽了咽口水,那是墓地的方向,“别一个人,大家一起去。”
大雨几乎冲毁了所有路的边界线,几人闻声寻去。
一阵风过,沉重的大门又轻飘飘地关上了,合上了开怀的嘴。
塔柏在雨水洗礼下显出有光泽的枯褐色,被人挤着,欢欣地上下抖落一地。
闪电和人的探照灯同步照亮了整片墓地,乐蒂确信墓碑数量变多了。
哭声再次停歇了,约翰抢先一步走进墓碑群,点兵点将一样,指着一块块和其余墓碑别无二致,辨别着模糊的字迹,说道:“这是我们家族的人,这是我爷爷的爸爸,这是我爷爷的……”
几个人分散开来,乐蒂找到了索菲亚的墓碑。她的墓碑前空空如也,乐蒂立定不往前,她回头往小镇深处看去,眼前又出现了透明的条状虫,模糊了那幢幸存的白房子。
她环顾四周,只有安静的墓碑,雨幕之下,艾玛和寇恩挨着头说着什么。
他们冲自己招手。
刹那间,雨水顺着衣领,漏了进去,冷意直钻骨子里,她向他们走去,眼前刷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尖叫声被习惯性压在喉咙里。
脚下的泥土变得异常松软,一脚一脚黏着泥土,彻底弄脏了白色的靴子。
诡异的,陌生的恐惧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将她罩在其间,慢慢收拢手指,全方位的庇护令她进入无声的世界,她完全凭借本能走了过去。
寒意揪住她的后脖颈,她几乎无法自主呼吸,寇恩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艾玛面露难色,她低头看去。
墓碑上写着:乐蒂……
雷声从后脑勺劈过,失聪的境况缓解了。
约翰的声音突然大喇叭似的出现,“原来你姓这个?”
熟肉的香味从土里渗了出来,乐蒂的声音变得扭曲阴森,“你们闻到了吗?”
她一把夺过约翰的拐杖,金色的鸡头插进了黑色的泥土里,她要挖坟。
约翰大叫,去夺又不敌对方的气力,只好掰扯来掰扯去,“换一个,换这个,”恐龙肋骨乐蒂看不上。
她充耳不闻,奋力挖土,背包也被甩在一旁。
约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铲子,好不容易替换回了自己的宝贝拐杖。
雨水顺着坡度流进了坑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挣扎,土面上好像有什么微弱的起伏,婴孩降生的啼哭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是从土里钻出来。
袖手旁观的人也等不及了,全都找出工具挖坟。
挖土,铲水,地下的人慢慢露出痕迹。
没有棺木,是一句枯骨。
约翰大叫,“是女的!我在电影里看过,耻骨下支夹角是钝角。”
“废话,”寇恩说,这是乐蒂的坟墓。
婴孩的哭声在墓地里此起彼伏。
腥味混着潮湿亟待破土而出,一遍又一遍。
“乐蒂,乐蒂,乐蒂……”
乐蒂听见了罗拉的声音,听见了索菲亚的声音,听见祖母、克莱克、皮克……萨奇小镇所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所有已故的人,所有坟墓都在喊乐蒂。
约翰暗骂,“见鬼了。”
寇恩拉着艾玛,四个人背靠背站着,举起了武器。
活了!
雨后春笋一般地站了起来,不是白骨,是一个个看上去活生生的人,裹着泥浆的衣服不体面地贴着皮肉,体温蒸腾着水汽,他们扶着自己的墓碑起立。
他们的面部呈现常年不见阳光的青白色,五官只有漆黑的眼珠异常分明,胸口还在模拟呼吸不断起伏。
有人不忘插科打诨,“乐蒂,你也没说萨奇小镇是丧尸小镇啊。”
站在最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人穿了一身丝绸西装,钻石胸针经光束的瞄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约翰抖着嘴唇,喊了声“哥哥”。
而后这个“哥哥”就举起了枪,对准了外来客。
所有女人都挺着大肚子,所有男人都拿起了武器。
枪、砍刀、撬棍、电锯、棒球棍,应有尽有。
婴孩的哭声来自女人的肚子里,湿透的薄纱漏出被婴孩撑大的肚皮,青筋还是什么动静一点点爬过皮肤,里面的东西正在破肚而出,这明显不是正常人。
他们很快发现女人几乎没什么战斗能力,只是站着做无声的看客,似乎是为了留存体力保护肚子里的东西。
最近的这具枯骨也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乐蒂最先出手,一脚把它踢翻在地。
枯骨背身面天,白骨手指在泥地里摸索着什么,身缺志坚。
砰——
恐龙肋骨一挡,艾玛惊呼,“她有枪。”
“小心!”寇恩喊道。
子弹划过湿漉漉的防护服外壳,就像打进了反弹棉花里,触及的瞬间,泄力一落。
艾玛担心没有穿防护衣的乐蒂,着急地不停转头看她。
地上的骷髅架子左手举枪,右手拿刀,又一次起身了。
枪子横飞,铁铲格挡。
刀刃被乐蒂用手拦下,防水的衣服是尤金特制的,刀枪不入。
一个个林立的出土人又一次睡下了。
约翰的金拐杖挡下一击,“乐蒂,你先解决这个骨头架子乐蒂,我们替你挡住别的。”
白色的兜帽一甩,水洒进了约翰的头盔里,是咸腥味的。
黑区的雨水怪怪的。
乐蒂三两下卸掉了可支撑运动的关节,最后一下拧断了它的脊骨,身体像是散架的拼接玩具,原地抽动片刻便结束了。
此刻她的左手举着转轮手枪,右手拿着月牙形的砍刀,绿色棉线缠绕的刀柄很趁手。
白骨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
“孩子,我的孩子。”是罗拉的声音,她站在乐蒂看不见的地方。
为首的男人说,“谁来成为乐蒂?”
那个男人看着有些眼熟,和亚索有些像。
它们开始自相残杀,一个大肚子的少女被推举出来,她的麻花辫在空中跳动,高举着手臂,哭喊着“妈妈,救我。”
那个“妈妈”扶着自己的大肚子,站在人群外,扭头说这是你的命。
泡泡袖里嫩生生的一只手臂渐渐沉进了人群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之后慢慢地,一个新鲜的“婴孩”被高举出来,在雨水里发出令所有出土人欢愉的啼哭声。
婴孩很快长大,成为抢夺武器的男人。
乐蒂解决了外层一圈人,冲进了它们特有的狂欢里,才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被剖出婴孩,被剔肉以后,还保留着完好的头发,而头发之下,是露骨的,她成为一具血淋淋的骷髅架子,有女人扯起她的嘴角,“你就是下一个乐蒂。”
“新乐蒂”冲乐蒂笑。
有新生的婴孩落地成人,又是大肚子的女人。
血红色晃着乐蒂的眼睛,乐蒂扔掉了没有子弹的手枪,横刀擦掉骨屑肉沫,她和证据里的乐蒂一模一样,宛如杀神降世。
她一刀,又一刀划过那些女人的喉咙,戳烂她们的肚子,打掉男人的武器,砍断他们的手脚。
温热的血水溅到衣服上,又很快滑落,完全无痕。
站着的人很快只剩一个罗拉,一个索菲亚,还有穿着防护服的三个人。
不对,还有一个人。
乐蒂踩过尸山血海,心跳如鼓,不是骨头架子乐蒂,是另一个乐蒂。
对面的她穿着白色衬衣,戴着棒球帽,眼睛无神且空洞无物,又一个乐蒂。
她的心脏在跳,在作响,她是真的。
面前的乐蒂熟练地举起了铁铲,拦下了她一击。
她们有来有回,手上却没有留情,力度之大,只有金属器物发出震天的轰鸣可以证明。
她们掀掉彼此的帽子,露出一模一样的脸。
武器分出优势。
雨停了,她解决了她,回身,轻而易举地解决罗拉,解决索菲亚。
罗拉早就死了,索菲亚也是,乐蒂说,我的世界如此,该归正了。
状况之外,是艾玛还是寇恩在问,“你为什么杀了自己?”
“你没看到是她先要杀我吗,如果她是真的乐蒂,她绝不会杀死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但你已经做了乐蒂不会做的事。”
“他们不是活人,我以为你们分得清。”
艾玛焦灼的声音清晰传来,“乐蒂看你的手腕。”
生命指示器从靠近那座白房子开始就不停震动,直到现在,彻底熄灭了光。
这是另一个萨奇小镇,她进入泡沫宇宙里了吗?乐蒂扔掉了作案工具,仰面倒了下去,防水兜帽积攒的雨水被砸得四处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