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来时，许多人都还在睡梦中。

镇上的警报来不及拉响，世界已地动山摇。

都乐是被巨大的响声震醒的，她迷糊中睁开眼，房间也似没睡醒般，一晃一晃的，头顶的白炽吊灯，都乐敢保证，它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活泼过，她顿时感觉不大好，平措已经过来擂门了。

小姑娘这才意识到，是地震，她赶紧披上外套往外跑。

余震一波接一波，猛烈的摇晃比海上晕船还可怕，都乐的脑子嗡嗡地响，她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有些不知所措，亦步亦趋跟在平措身后，随他挨家挨户敲门唤人。

天色逐渐明亮，地震带来的损伤终于能够看得清，他们沿街走过，路上全是熙攘的人群。

镇上有民房坍塌，沿街的住宅都是土木结构，墙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掉瓦、花盆和衣服落了满地，都乐分不清这是本来就有的晒裂的痕迹，还是地震刚刚造成的，也不知道塌毁的废墟下面有无生命，她此时才感到害怕。

平措还在疏散人群，他的声音在持续地叫喊中已经沙哑，都乐的嗓子也冒烟似的生疼。

他们终于走到镇中心的学校，教学楼塌了一角，领导们正在往空旷的操场上安置住校学生和附近的灾民。

天空很快下起暴雨，都乐看到，刚刚安定的人群突然又一窝蜂似地往教学楼涌去躲雨，天寒地冻，大家都没有雨伞，真是屋漏偏风连夜雨。

平措急了，跟着几位当地的干事拼命劝离群众，爬着裂缝的主教学楼虽然没有倒，可也比暴雨可怕。

他们高声喊着藏语，具体的内容都乐听不懂，只知道，前往不能让他们往建筑靠近，她也赶紧加入到安抚工作去。

稍晚点，主任来拉住了他们几个：“这样下去不行，学校的帐篷不够，干淋着全都要生病，镇里的活动中心应该还有帐篷，你们快想办法收拾过来给他们避雨，平措，咱们办公室有对讲机，你抓紧去拿，活动中心有的也全都借出来，我们一会儿还是在学校碰面……”

几个年轻人点点头，快速向校门口走去，再出来时，都乐听到了警笛和哭喊声，她心下并不安定，总感觉遗忘了什么事，可一时间也顾不得思索太多了。

到了中午，雨势终于小一些，附近驻扎的部队和消防也搭好了临时指挥中心，开展抢险工作，都乐远远就听到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强调“生命至上，人民至上”，那一抹军绿和橙黄出现在眼前时，她莫名舒口气，靠山来了，至少靠山来了。

都乐不懂藏语，群众撤离工作不大能排上用场，她被派去对接储备库调来的救灾物资，可是，不等她赶到城外，又一阵余震袭来，进城的桥塌了，周围一圈的通信基站和供电设施皆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下，连救援通道都受阻了。

早上出门时，她便没有带着手机，现在估计也用不了，都乐想了想，只得留下懂藏语的同事，自己徒步折回学校找救援。

再回到镇中心，她才从平措慌张的口吻中知晓，学校里教学楼坍塌的那一角里面压着人，阿妈刚才来过，说白玛找不到了，小姑娘比两个男孩子勤奋，上学也早，现在人找不到了，阿妈一直没等到她回去，会不会……

都乐心里一咯噔，她说她今天眉头为什么一直跳，巨大的恐慌感顿时涌上心头，她哑着嗓子补充完平措没说的话：“白玛……白玛会不会在那里面……”

她再也顾得不得冷静，失魂落魄朝教学楼冲去。

黄金救援期间，人们对于白昼的需求往往是不够的，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镇上的青壮年还在配合仅有的官兵力量，自发组织救援挖掘。

昏暗的校园一角，照明设备都没到位，那几个连手套都没有的教师，他们徒手搬运石头磕出来的伤口，却在黄昏中刺眼得鲜明。

能怎么办呢，以卵击石也得救呐。

有受伤的学生和尸体陆续被抬出来，下午校长来估摸过，底下还有几十名师生被困着，都乐仍没有找到白玛，她的希望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渺茫。

到了下午八点，城外的救援道路还没有通，但好在第一批空降部队赶在黑夜完全降临之前开进来了，现场告急的医疗物资和救援力量终于得到补充，都乐被桑珠和平措架离了现场。

桑珠将她带到帐篷里，换掉她身上早就看不出原样的黑色大袄。她抱着冻得哆嗦的都乐好生安慰：“你别怕，平措在那边盯着，白玛会没事的……”

还没过黄金七十二小时，他们现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但是，救出来的生命和尸体一半一半，白玛，终究没有成为被命运眷顾的那一半。一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的最下面，最后被运出来的小朋友，无一生还。

那是第三日早上的八点钟，高原的大雾还没有散去，它迷着人眼，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世界的全貌。

噩耗传来时，都乐就站在废墟不远处，她看着担架越过隔离带，一点点向他们靠近，一点点变清晰，许多等待孩子的家长霎时拥了上去，这不是今天头一回了，他们在不断确认、等待、哭泣的循环中祈祷自己的孩子活着出来，可是，这里面已经很久没有传出好消息了。

这次被送出来的终于是白玛。

小家伙睫毛多长啊，从前都乐逼她睡午觉时，她总是耍赖假睡，想等大人走后自己偷偷爬起来玩小人书。可都乐每次都逮得着，那长而卷的睫毛太过灵动，都乐看一眼就知道她睡没睡着。

而此刻，她安静躺着，睡颜恬静，狡黠的黑睫毛也再不会抖动了。

小白玛，你脸上全是伤口，不会疼吗？

快点动动睫毛起来哭，快点告诉我你很疼，我可以赔你小人书，好多好多本。

再动一次吧，求求你了，都乐悲伤地祈祷着，就这一次，再被她逮一次假睡的模样……

可她终于还是没有醒。

白玛的遗体，跟着大部分罹难者被送往了镇上的寺庙，许多避灾藏民在那里组织祈祷，他们会在寺庙停留三天，最后送往统一规划的土葬墓地。

那期间，都乐申请调到附近工作点执勤。她其实很忙，白天基本没有时间过去陪小白玛，只能趁着黑夜过去念念故事书，小家伙以前最喜欢故事书了，只是因为不识字，退而求其次喜欢小人书。

她坐在一堆遗体前，也不会害怕，有时故事讲完了，就自己继续瞎编，有时累得不行也会靠着膝盖打个盹儿，最后睡不了多久，又匆匆被严寒叫醒，放在从前，都乐肯定想不到自己如今这么胆大。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这两天过来陪家人的亲属也很多，时不时传来的哭泣，让这片沉重的土地格外沉重。

但凡有机会能跟牛鬼蛇神抢生命，都乐想，就算硬着头皮她也要往前冲。

超度的最后一天，平措和都乐相互挨着，在寺庙整整坐了一宿，天一亮，小家伙马上就要被带走了。

但重逢比分离来的更早一些，这对都乐而言，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消息。

大概四五点的光景，小姑娘靠在寺庙的墙根边睡着了，她身上盖着平措的大衣，男人出刚出去，准备在门口抽根烟，缓缓心情。他没找到火，寺里长明的酥油灯倒是亮得通明，但不能亵渎，于是，他只好干巴巴叹了口气，随意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回都乐身边。

这时，远处有人叫住他，平措听得出，这是阿妈的声音。这老太太，不是说天气冷，让她别来了吗，他和乐乐都在陪着白玛的。

平措皱了皱眉，他在明处，没看到阿妈走到哪里了，急急忙喊道：“阿妈，那里有台阶，你小心点。”

等人走近了，他才看到，桑珠后面还跟着两人，他们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本地人，这也不能是白玛突然良心发现的父母吧？

他正疑惑着，桑珠问他了：“平措，乐乐呢，这两位是乐乐的姐姐和哥哥，看到地震了，联系不上人，过来找乐乐的，昨晚外面路通了，他们才进来。”

平措恍然哦了两声：“乐乐家人呐，你们好你们好，乐乐在里面，累了一天，现在睡着了。你们怎么过来的，路上还好吗，现在社会车辆管制了，路不通，主要是镇上也没信号，不然我知道的话可以去接你们的……”

他赶紧引人进去，墙角里，都乐蜷缩着，仍不安地皱着眉，兴许是冻的，他才披的衣服已经掉在了地上。

随阿妈前来的女人赶紧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罩在她身上，平措看得见，她很心疼。

身后的器宇轩昂的男人说：“傅大，脱我的，我穿得厚，你别冻着了。”

那女人拒绝了，她说不要紧。

平措看得挺疑惑，他后知后觉得发现都乐这姑娘，其实蛮神秘的。

按说现在这情况，普通人进不来宿乡，这两位看着……也不太像普通人，气质就不像，这一身行头也不像，那乐乐何苦跑这偏远地区来遭罪，家人对她的理想事业这么支持吗？

也不对啊，乐乐上次是说家里没人了吧，他应该没记错，这不是还有哥哥姐姐吗，这边一出事，就赶紧赶过来了呀，要是不上心，谁心眼儿这么大，这会儿往灾区跑？

可平时，乐乐确实又挺独的，没见她联系过亲人啊，他们都当乐乐家里就她一个了。

理不清逻辑的平措，抱手愣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