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后，都乐登上了返程飞机。
“女士，您需要帮助吗？”靠窗的小姑娘抽泣了一路，航司的空姐直觉异样，终于忍不住过来安慰她，说着，还颇为奇怪地打量了一眼她身侧的男青年，直把那位男士也看慌了，赶忙出声撇清自己；“跟我没关系哦，我们不认识。”
“我没事，谢谢！”都乐谢绝了空姐的好意，一想自己为什么哭，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了。
支教结束，礼物还了，她和傅纾也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她从重逢的第一天，就预设过这样的场景，以为有了思想准备，一切就会好一些，没想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这么难过，难过到几乎崩溃，都乐这才发现，她依旧低估了傅纾对自己蓬勃的影响力。
命运施予她这一场昙花一现的相聚，又生生要她们昙花一现的别离，比及上一次情窦未开，这可难多了。
想当年，偷躲在办公室玻璃后凝望傅纾的侧脸，那人恬静的为她描绘一期一会的蓝图，要她学习会者定离，要她保持平常心。可曾想过，被她割据的这颗心，即便茫茫余生都耗尽，又如何习得淡然？
“你还好吗，小姑娘？”身边的男青年实在见不得这姑娘汹涌的情绪，小心翼翼递过一张纸巾给她。
都乐：“谢谢……不要安慰我，我都快止住了，你……你一安慰，我又控制不住我自己了，呜呜呜……”
还能这样，男青年被她逗乐了，想想又觉得自己不厚道，忍着笑意连声说好。
都乐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简直尴尬坏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这么情绪外放的人，毕竟人生中也不是没过分别的场合。当时大学离家读书，照理也是离开象牙塔，面对陌生环境的彷徨时刻，她不是波澜不惊，却也没这么哭过，甚至慌乱中隐约还有点小兴奋，但是此刻，悲伤和泪腺偏生就是控不住。
今早傅纾送她上车离开，与她相拥告别的那一霎，都咬紧牙关忍下来了，怎么现在，如何努力都不管用了呢。
又想到傅纾，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的汇报演讲结束了吗，去看熊猫了吗？
李阳说他们下午会邀请尚未离开的老师与学生去看国宝，她那么喜欢熊猫，这么多年的头像都是熊猫……
她离开泸市的时候，会像我一样悲伤吗？
铺天盖地的悲伤。
她说，早点回去呢，落地给我发消息；又说，再见，下次来北城我带你玩……
都乐一句话都回不上，心里的疾风骤雨几乎能要了她的命，只得由人轻抚她的头发一字一句交代，抱着人不盈一握的细腰拼命点头。
她不敢出声，使了狠劲才让起伏的胸腔不那么颤抖，若再发声傅纾就该发现了，她的哽咽、不舍，还有那失了分寸的欲说还休。
只是，一上车，眼眶就温热了。见惯分离的司机没有打扰她，贴心调换了情感电台的频道，幽默诙谐的旅游广告声传满车厢。电台主持的嗓音带了点川渝地区的麻辣，在上午的艳阳里颇有点朝气蓬勃的意味，他在介绍本省避暑胜地——南边那个她才去过的竹海，都乐的眼泪哗的就流下来了。
原来在你失意的时候，全世界展现的友好，都能做有罪推论。都乐埋怨这个不合时宜的电台，埋怨将车开得飞快的司机，最后，甚至有些埋怨冷静的傅纾。
她没看到，自她上车以后，傅纾留在原地，久久停驻的失神。
这次的告别，似乎比上次难了一些。
为什么不考北城的学校呢，起码常常能见到……
她不是没听到小姑娘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呼吸，那样深刻又绵长，绵长中，又有些急促。
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问了，你没有跟我约好……
又要一个好多年吗？
傅纾蹙了蹙眉，突然有些厌倦下午的研讨会，她该送人去机场的。
**
飞机落地。
都乐被周季安接回阔别半年的家。
“宝宝，你上楼把阳台窗户关一下，看样子台风要来了，还好你回来得早，再晚点航班都取消了。”周季安在小区门口靠边停车，细细交代都乐。
都乐：“嗯，好。”
周季安：“妈妈不上去了，下午要组织避灾放假，妈妈去趟学校，冰箱里有水果，饿了先吃点，晚上想吃什么，妈妈买来给你做？”
都乐：“嗯，好。”
“好什么呀，问你晚上想吃什么？”周季安哭笑不得，捏着方向盘回头嗔她，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什么都好，你看着来吧，妈妈，你快去学校吧，我先上去了。”都乐兴致不是很高，一点和外界沟通的欲望都没有，垂头拎着行李箱就上楼了。
温城的天阴沉沉的，妈妈说，台风要来了，她心里也阴沉沉的，一场名为“傅纾”的超级飓风，刚刚横扫过境。
蛮横凶猛，还霸道……
她站在相识那年担忧傅纾无处避雨的窗前，望着外面不甚熟悉的街景。
风雨尚未到来，车棚的铁皮屋顶翻新了，物业在指挥工人拆除褪色的过年灯笼，住户们大包小包往家里存放应付台风天的食物，巡街的车辆一遍遍提醒市民做好防台抗台措施，这样的场景在这座沿海城市，每年都有，年年都一样，她在挂念那个人……今年也一样。
呵在窗上的雾气成功阻挡了视线，透过雾气，都乐在满屋的寂静中酸了鼻子。
好难啊，要装作无动于衷，真的好难啊。她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房间，瘫在沙发上刷手机。
熊猫头像安安静静的，没有红点，没有消息，点进去，朋友圈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更新，即便今天，她去看了最爱的熊猫。
“太低产了，唉！”都乐不满的嘀咕了一句，随手将手机丢一旁，翻身把脸埋进了沙发缝隙里，想着心事昏昏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语音铃声将她吵醒，小姑娘从梦中醒来，天色已经暗了，正如母亲所说，窗外断断续续刮起了风。都乐揉揉眼捞过手机，迷糊中看见熊猫朝自己发起了视频邀请，她仍有些迷意，拇指一勾点了接听，贴在耳边继续闭着眼。
有人在听筒里边说：“到家了吗，在睡觉吗？怎么黑乎乎的，看都看不清。”
傅纾好听的嗓音传入耳蜗，似流水潺湲滑过心房，小姑娘弯起了嘴角……
她咯咯笑着，满心欢喜，倒把傅纾弄糊涂了，望着屏幕上看不真切的视频那端，问她傻笑什么。
都乐的意识在不断传入耳蜗的声线中逐渐回归，她猛地张开眼，抓过手机定睛一看，真的是傅老师，小姑娘赶紧惊坐起来，对视频那端的人问好。
一惊一乍，傅纾莞尔，忍不住开口调侃她：“你可真能睡啊，我发了那么多消息都没回，吓到我了，还以为你真被台风刮跑了。”
“那个，太……太累了，一回来就睡着了。”都乐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傅纾，才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看不到人家的关心，傲娇地把报平安的事也忘了。
屋里黑漆漆的，都乐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摸到墙边开灯，只见房间一亮，视频那端立刻传来了傅纾的笑声。
嗯？都乐不解，疑惑地看着傅纾，那人的眼睛已然笑成了好看的弯月牙，把自己压抑一天的情绪也笑没了，都乐也随她扬起嘴角。
傅纾：“你的大猫脸，睡得可真好看呀！”
“啊，沙发，我在沙发上睡的，凉席垫印出来了。”都乐了然，摸了摸脸颊，笑着对镜头吐了个舌头。
傅纾：“一个人在家吗，晚餐吃了吗？”
都乐：“嗯，台风要来了，妈妈回学校安排放假的事没回来，还没有吃晚餐，傅老师你在做什么呢，吃晚餐了吗，今天去看小熊猫了吗？”
都乐一边同傅纾聊天，一边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黑了，妈妈还没回来。
傅纾：“我吃过了，和陶陶一起吃的，她刚出发去机场，我正准备回酒店，今天去看小熊猫了，我照片都发给你了，小懒猪。”
视频里面的人笑靥盈盈，温婉柔媚，依旧像从前一样，一个不漏回答了她所有问题，夕阳随其脚步，忽明忽暗打在脸上，甚是好看。
都乐：“啊，我才不是小懒猪，你不许笑我。小熊猫我一会儿看，我也好想看的，可惜机票订早了……哎，傅老师，泸市天还没黑吗？我这里已经一片黑暗了。”
傅纾：“嗯，太阳正准备落山呢，从理论上而言，你在东八区，我在东七区，我们现在有时差。机票订的刚刚好，再订晚点，台风过境，你就要滞留啦。”
“可是我都没有看到熊猫。”都乐噘了噘嘴，颇为不甘愿。
傅纾：“下次来看呗，它一直都在呀。”
“可是……”都乐正要往下说，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生生停住了。
傅纾：“可是什么？”
都乐：“没什么，就……就觉得一个人看没意思。”
它一直都在，但你不是了，熊猫是其次，不是和你一起看，我何必期待呢，都乐怅然地想，但这话太明显了，她不敢当着傅纾的面说，便改口问傅纾什么时候回去。
傅纾：“我吗，我明早回北城，还有些收尾的工作要处理……好了，我要进电梯了，你到家了就好，这里信号不好，我先不和你说。”
都乐：“嗯，傅老师再见！”
傅纾：“妈妈要是来不及回来，自己找点东西吃，别饿着知道吗，挂啦！”
语音断了，傅纾之前发的图片和消息映入眼帘，都乐的眼眶又一次不争气地红起来，她真的好想傅老师呀。小姑娘内心的宫廷剧正要惨烈上演，玄关大门传来声响，周季安回来了。
她霎时惊心，吓得嗝了一声，收了眼泪与老妈大眼瞪小眼。
周季安也看到孩子脸上睡出来的印子了，走近了揉揉都乐狼狈的脸庞，替她抹掉额头上的细汗说道：“睡着了吗刚刚，瞧这一头汗，怎么不开风扇？快去洗洗，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懒洋洋地窝到她怀里嗔了两声，点点头又心满意足地贴着她的小腹不动，丝毫没有松手起来的意思。
周季安好笑：“好了，别赖着了，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