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度的仙界大会。

拨开一片仙雾，可见地面透明澄净，足点而生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如同在碧蓝无垠的湖面行走一般，偌大的天宫穹顶之上忽然生出画面，众仙纷纷抬头，只见半透明的画卷徐徐铺开，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和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的脸庞在穹顶之上逐渐清晰起来。

他们彼此对视，眼底皆是令人心惊的深情。

男子一袭青衣，身姿挺拔出尘，眼底却溢满柔情，当尊贵的神祇有了如人一样的情感，才叫仙家动容。

他的额间有一点青光，仙魂在此中力量充盈，不容小觑。

天界中的万川仙尊，一身仙骨乃天地山川所铸，生来就是尊贵的神祇。

和他目光相对的女子和其他仙子比起来就逊色得多，只能算秀丽而已。

万川的声音清润温柔，他定定看着眼前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万川愿予她仙骨，以我血肉，换她成仙，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使每一百年的仙界大会都会回放二人许诺的画面，仍然有小仙仰头痴痴看着，发出惊叹，艳羡着那秀丽女子的福气极好。

无需渡劫，无需功德，即可成仙。

还是得到万川仙尊非凡的仙骨，简直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而那幻境之中的女主，此刻正捂着脑袋啃蟠桃，对顶上那对神仙眷侣颇有些无语道：“每次都要放这段吗？天宫没有新的仙侣了吗？”

女子对面的是个极其气派的神仙，她一身珠翠璀璨，身上瑞气逼人，盈盈一笑光彩万千，活脱脱凡间画册中雍容华贵的神仙走了出来，她眯着眼看了会，上头演到剖仙骨了，她收回目光啧啧道：“你可是千年来唯一一个被帝君同意成仙的凡人，万川仙尊为了你甘受寒水炼狱之苦与剖骨之痛，你们可是爱情典范，盟誓之词当然要给大家多看看了。”

画卷之上的女子还在上端情真意切，“万川，我与你，永生永世……”

风予却不忍再看。

“你家那位呢？两百年没参加仙界大会了，哪儿去了？”

“我哪知道啊？他忙得要死。”风予撇撇嘴，不甚在意。

其实他们已经一百年没正儿八经说过话了，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情深似海情真意切情比金坚，早就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和画卷之中深情对视的二人相去甚远。

这说明了什么。

风予想，那有什么永生永世的爱情，这才五百年就相看两生厌了。

“你不管他？”

“我管他干嘛？”风予啃完手里的蟠桃，不太在乎的样子。

“我听说……有人看见他在昆仑，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二人很亲密的样子。”

对咯，这都五百年了，变心很正常。

“哦……”风予低头在盘里翻着，想找个大点儿的蟠桃，“今年桃子怎么回事，没一百年前大啊？”

“人界正是劫难中呢，产不出什么好福缘，最近才好点儿，能吃着就不错了。”

……

风予这个名字，也是万川仙尊取的。

本名在成仙之后便洗去了，风予依稀记得自己作为凡人时姓陈。

算来已经五百年过去，她成仙后先是沉睡了二百年，醒来后万川守在自己身边，额间银光闪烁，眉宇间皆是担忧。

他说：“你终于醒了。”

其实对风予来说，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她以为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自己睡得久了点。

对仙家来说，二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又有多久呢？一局棋都能下个一百年，二百年算得了什么呢？

可其实不是，她醒来后从万川眼底看见淡漠、看见忽视，唯独没有看见曾经的爱意。

风予也不自讨没趣，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为了逃离一个火坑，所以才和万川离开。

未成仙时，她在的人界还有皇帝，她是丞相之女，玉叶金柯，娇生惯养。

可那时朝堂腐败，皇帝已入古稀之年，惶惶不安，想求长生。

晚年得一妖妃，终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妖妃入魔，差最后一道，帝王精气。

一得精气便成魔，飞天而去。

皇帝还以为她是羽化登仙，访遍天下道士先知，言说十灵日出生的纯阴之体，便是妖妃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缕魂。

那个倒霉蛋正好是风予。

她十六岁便被接进了宫，看见皇帝垂垂老矣，一双眼浑浊不清，口中唤她：“仙子……仙子……”

吓得风予花容失色。

好在那时万川仙尊从天而降，把她救走。

之后的故事就非常老套了，两人相爱，约定永生永世相守，万川甘愿为她受寒水炼狱之苦，连给她的那根仙骨，都是亲手剖出来，满手鲜血，捧到她眼前的。

怎么就不爱了呢？

风予也想不明白。

仙界大会结束，她边啃桃子边回自己的住处，万川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她一个人悠悠哉哉，过得很是舒心。

她还记得，二百年前的时候，她还傻乎乎问万川，是不是自己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万川看着她，眉间青光闪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似从前。”

那时的风予还为此苦恼了一阵，现在想来只想翻白眼。

万川仙尊的青云殿景致向来不错，入门便是亭台水榭，烟雾缭绕中开着万年不败的荷花，一池粉白，被圆盘似的荷叶簇拥着，更显出尘。

被万川仙尊用仙力豢养着的花，能不灿烂吗？

主人许久没回来了，它还是这么艳。

每次看见这个花，风予就在想，会不会万川也只是把她当做养在宫殿里的花，希望她永远不变，永远和从前一样。

她嗤之以鼻，自己是人，现在是仙，不是没有意识的植物。

风予进了宫殿，隐约听见有人在房内说话。

是女子的声音，听不清楚，但温柔婉转，像是被微风吹动的铃，叮叮当当，絮絮入耳，很是挠人。

客人？

风予大喇喇推开门，发现房间里那画着山川湖海的屏风后面，影影绰绰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就算好久没见，风予也记得那个身影。

清瘦颀长，身姿挺拔如苍松劲竹，总穿着浅绿的衣衫，袖口是连绵不绝的山川，像晕开的墨。

那个人曾经看着她的时候，眼底是能让她毫不犹豫跟他离开的温柔深情，是予她仙骨的坚定决然。

可都是曾经。

他现在怀中的人，不是风予。

风予顿在门口，有点懵。

真的只是有点懵。

这算什么？捉奸现场？

风予站了会儿，发现这两人似乎太过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你们……在干嘛？”

几乎是在风予出声的一瞬间，两道缠在一起的身影骤然分开，像被打散的鸳鸯。

要不是这青云殿她住了几百年，风予都有种自己才是恶人的错觉。

看着二人散开却又缱绻不舍，融在屏风后面，黏黏糊糊的身影，风予忽然觉得，没意思。

成了仙没什么意思。

感情也没什么意思。

这几百年都没什么意思。

万川未动，倒是那女子先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袭妃色长衫，摇曳生姿，看起来弱柳扶风，确实是万川喜欢的那种小白花样貌，风予也是这个长相。

那女子看着风予，唇被她咬得殷红，更显楚楚可怜，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我……”

声音清越，泠泠动听。

“别，我不是你姐姐。”风予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目光直直看向屏风后面那道颀长的身影，“新欢是吧？”

万川皱了皱眉，并未说话，似乎并不习惯风予的直白。

事实上，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风予。

他缓步而出，不甚在意地看着风予，清冷矜贵浑然天成，俊美的脸上云淡风轻，一点也没觉得被捉奸的表情。

风予知道，万川根本不屑解释。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觉得烦了，今天仙界大会还被天星娘娘问呢，要不咱们断了姻契吧？以后互不相干，怎么样？”

终于说出口了，风予觉得松了口气。

她憋了好久，只是没有勇气，现在想想，如果能回到人间好像也不错。

风予在仙界和人界看过很多眷侣，没有一对像她和万川一样。

可情这个东西，人人不同，人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哪里有一模一样的呢？她想，自己和万川可能也是别人眼里的眷侣，不清楚的人大概会觉得她运气好极了。

清楚的人又会觉得她惨极了。

其实她自己觉得，一半一半吧。

她确实借由万川成了仙，过上了人界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她也没有爱他至深，比如像现在，她也可以轻松说出断姻缘的话，论说起来，也不算太惨。

万川听见这话，本来淡然的眼底忽然浮上来一点讶异，他眸光微闪，如黑曜石一般的眼里晦暗不清，似乎在斟酌风予到底是气话，还是真心，“当真？”

“真的啊，我跟你开玩笑干嘛？”

***

“那个女子，是昆仑天女，不过是寿命比较长的凡人罢了。”天星娘娘满脸嫌恶，“要不我去昆仑主那里告状？让她来不得仙界。”

“没什么意义。”风予耸了耸肩，“没了她还有其他人，她不来仙界，万川也能去昆仑，我和他就是没感情了，我觉得断了姻缘挺好的，我把仙骨还给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挑着摆在桌上一个个晶莹剔透饱满多汁的艳红果子，这些果子都是地日仙君在南海种的，每十年才会长出来三颗，每一颗都会讲话，都是地日仙君教的，风予刚拿起来一个，果子就在她手心尖声尖气道：“天星娘娘风华绝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天星娘娘和地日仙君都是在凡间有名有尊像的神仙，每年祈求平平安安拜的就是眼前这位瑞气逼人的女子，而祈求修道顺利拜的就是地日仙君，二人的尊像经常一左一右，互为陪伴。

这才是真的神仙眷侣，自己和万川跟他们比起来简直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那……你们什么时候断？”

“他说那个什么昆仑玄女道行不够，受不住他的仙骨，等她再修炼个十年吧。”风予毫不留情咬开那脆嫩的果子，甜蜜的香气在口中溢开，那尖尖的声音还在她嘴里回响着。

风华绝代代代代——

“那你不知道如果断了姻缘，他收回给你的仙骨，你是什么下场吗？”天星娘娘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我知道啊！”风予相当乐观，“大不了回去做个凡人，我看做神仙也很无聊，不如回去做凡人，我生来就是凡间的人，现在回去也算落叶归根了不是？”

“……”天星娘娘欲言又止，“没了仙骨你会魂飞魄散你不知道吗？”

风予的笑意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