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月色下,少女温暖的手捧起他的脸,亮晶晶的眼里倒映着庭院里的大树、楼阁、纱幔还有眼神无措的青年。
她天真无邪地问他:“司曦,你的‘佼人’在哪里呢?”
司曦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她却偏要捧着他的脸让他去看。
她喝醉了。
司曦试图告诉自己。
可他也说不上来是月色太动人,还是面前的女子美丽到勾魂夺魄,叫他移不开眼,更压不住胸腔里澎湃的动静。
少女灼热的呼吸洒在他白皙的面容上。
她咄咄逼人。
他不得不缴械投降。
于是司曦问她:“云书,你可愿做我的‘佼人’?”
或许是心随意动,又或许只是不曾仔细考量过的头脑一热。
但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
他抿着唇,眼中深藏着期待与仓皇,紧紧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看着她醉眼惺忪又天真烂漫地笑着,像猎手在漫不经心地思考。
宋云书忽而后仰,离他远了几分。
她认真地说:“我不要。”
这个答案叫司曦忍不住垂下眼睑,心底分明是空荡荡的失落,却还要露出平静淡然的笑意去狡辩:“那就算了,不过是个——”
“笑谈”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反被她捂住了唇。
柔软的掌心轻轻地按在他的唇瓣上,他欲言又止却被她重重一压。
她的指尖沾染了细碎的杏子酒的香味,和着她身上的书墨味道、梅花调的冷冽熏香,织出来一身独属于早春的、又清凉又温暖的女儿香。
按在他单薄的唇瓣上,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
昏暗的甬道里分不出春夏秋冬,司曦只记得母亲常年拿着针线,念叨着过往为他父亲勾出一件件簇新衣袍,但始终等不来衣袍的主人。
母亲有时候也会清醒,看着他的眼神又爱又恨。
她说:“阿曦,薄唇之人多薄情,你一定不要学你的父亲,做那薄情之人。”
他答不上话来。
因为他不想欺骗他的母亲。
当世大儒的师长教他大丈夫处世当无情,也曾当英雄崇敬的父亲告诉他情爱伤人,只有母亲告诉他。
——阿曦,你不要做薄情之人。
少女的指尖还依依不舍地落在他的唇瓣上。
她复又凑近来,细细地看,喃喃着:“我们那儿的老人都说,薄唇之人大多薄情。薄情不好,我才不要做你的‘佼人’。”
司曦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宋云书才不管他想什么,只是觉得困了,顺势就往他身上靠去,倚在他肩头呢喃:“我要做……就做你的月亮。”
她靠得太自然,就像他们本来就该如此契合。
司曦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僵了僵,还是泄气般地垂了下去,大梦初醒似的反问:“……什么月亮?”
宋云书好半天没答话。
司曦觉得疑惑,垂眸去看时才发现她正在和眼皮作斗争,一时哭笑不得。
她醉了。
他怎么又忘了。
可天知道是巧合还是她故意的,每当他将要平复心绪时,她便要抬起那双若星子明亮、冷月清辉的眼睛看他,像是要直勾勾地望进他的心底。
她的话里带着稚气的娇俏。
“你说你喜欢月亮,但我知道,你够不着月亮。”
所以她不做美人,只要做他的月亮。
让他看得着摸不着,才好免去他薄情的困扰,叫他一生追寻。
司曦扶额,笑着叹息:“也不知道你到底真醉还是假醉,竟这样鬼灵精。”
宋云书咬着手指想了想,诚恳地道:“不知道。”
“别咬手指,你这双手精贵着呢。”
他轻柔地将她的手从唇齿间带下来,又细致地用锦帕给她擦干净,再将她的搭在自己的手上仔细地打量,好在只瞧见大拇指上浅浅的咬痕。
她的手骨肉匀称,不长不短,但搭在他手背上就显得小小一只。
竹下斋的花笺、造纸等技艺皆出自她这双不出奇的手,说是价值千金并不为过。
宋云书自己平日里也看顾得紧,做事都求周全,只怕伤了手影响工作。
这下子喝醉了,反倒小孩脾气起来了。
她不肯听,但拗不过他的手劲,只好使性子地瞪他:“放手!”
“哦,”嘴上答应着,他半点没松手,突然换了个问题,“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待在扬州开店还是回庐江去?或者……还想去别的什么地方?”
醉酒后脑子呈现出单线程状态的宋云书当场宕机。
这下子她也顾不得手还落在他手里了,低下脑袋冥思苦想起来。
“我想……开个学堂,云台女学好烂啊,我不想让雁娘她们去念书了。”
“扬州先待段时间好了,以后在哪儿以后才知道。”
“竹下斋的事情也好多哦,还有会稽那边,引阑又在催我早点让她撂挑子……”
“……”
她不自觉地越说越远,与一开始的问话远了十万八千里。
司曦也耐心地听。
若放在平日里,哪怕对云台女学有再多不满,她也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给出这样绝对的评价,更不会对旁人说起掌管竹下斋的艰辛。
这个话唠又娇气的宋云书似乎还没人见过。
司曦想,她平日里可藏得真好。
任是谁人见了都觉得宋东家游刃有余,就是那不世出的的“商业奇才”,连续好几日废寝忘食脑子都清醒如初,跟不需要休养生息似的。
这种捧上天的话听得多了。
真就让许多人觉得她无所不能。
可她明明也只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
司曦看着她低头掰着手指数数,忍不住伸手,想摸她的脑袋,又觉得“趁人之危”非是君子所为,迟迟下不去手。
反而是宋云书眨巴着眼睛抬头看见了,自觉地往上蹭了蹭。
司曦默了默:“……你在做什么?”
“不是你想摸我的头?”宋云书奇怪地反问,“不想摸了吗?”
……好吧。
司曦一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随了心意,将手落在她的发顶,小心翼翼地抚过。
他还记得公堂上,她拨开头发,露出斑驳的疤痕。
于是连手下的动作都是轻之又轻。
他问:“还会疼吗?”
也不知道宋云书是怎么听懂了他的意思,乖巧地摇头:“早就不疼啦。”
这是实话。
她穿越过来之后,云娘头上遗留的伤就不痛不痒还恢复得飞快,后来小乙出现,才跟她解释了那是系统的宿主保护机制。
——简单来说,就是怕宿主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
宋云书还真没感觉到过疼。
可司曦不知道。
夜黑风高的晚上是个很容易让情绪发酵的时刻,至少此时,他确切地明白到了自己面对宋云书时,那些无法言表的复杂心绪是什么。
他又喝了杯酒,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云书,我竟然才发现,我……”
宋云书疑惑地抬眼:“你什么?”
她喝醉了。
这个认知让司曦轻松了片刻。
他忽而问道:“等明早醒来,你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吗?”
宋云书“啊”了一声,托着腮陷入沉思:“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断片速度之快让人啼笑皆非。
司曦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单手捂住脸,短促地笑了一声,耳尖处的绯红已经蔓延了半张脸,人还是清明的。
“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句话。”
宋云书拉长了尾音,更加困惑:“那你倒是说呀?”
“我心悦你。”
“哦。”
“……”
就算是喝醉了,这个反应也有点过于平淡。
司曦突然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握着酒杯的手发紧。
宋云书挠头:“然后呢?”
司曦:“……然后?”
“一般来说,告白完之后不是该问我,要不要在一起吗?然后谈恋爱比较舒服的话,下一步就是谈婚论嫁了,再下一步就是白头偕老了。”
宋云书又伸出了手,在他面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数,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遥想学生时期的宋云书同学,学霸女神、从历史学院九比一的男女比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孤傲院花,追求者多到能排到法国。
——虽然她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但是告白的流程都快刻进DNA双螺旋了。
她面露期待。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奇奇怪怪,但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司曦失笑:“云书,没有下一步了。”
宋云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司曦轻柔却不容反抗地按回了躺椅上,又取了大氅来给她裹得严严实实,让她没机会伸展活泼的四肢。
她很是委屈地瘪嘴:“你干嘛?”
司曦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对她笑道:“我要走了。”
轻纱般的月色将青年郎君的容貌勾勒如谪仙,回眸一笑时,凤眼便带出无数缱绻又旖旎的好颜色,郎艳独绝,遗世独立,自当如是。
宋云书怔怔地,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你要去哪儿?”
“去做我该做的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就没再回答了。
几页不知是什么的纸被压在酒壶下,青年当真如谪仙,乘风而去。
中学时期学过的一篇课文不知为何浮上心头,与宋云书从他那最后一眼中得出的答案竟也契合得紧。
——或许明天。
——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夜色越发深了。
宋云书靠在躺椅上,静静地睡着了。
只留下被酒壶压着的纸张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1、“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化用自沈从文《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