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宋云书对扬州的境况还是太乐观了点。
她在扬州没什么认识的人,能用的只有沈九和萧夫人告诉她的关系网——即遍布大江南北自然包括扬州的垂荫斋,和沈九军营里退下的老伙计。
但是哪怕两方加在一起打探消息,她都找不到价钱合适的铺面或书铺转让。
哪怕是以扬州高昂的市场价来比较,那些商户们给出的价格,也不知是不是想赚外来人的钱财,都比市场价还要再翻上两倍乃至更多。
光是旁听的雁娘都生气得不得了:“哪有人这样做生意的!”
“大雍现在多灾多难,想要多换点银钱没什么好说的,”中人喝了口热茶,忧心忡忡的看向焦头烂额的宋云书,“但是到这个价,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得罪扬州商户了吧。”
宋云书扶额:“我从没来过扬州,又哪儿知道是为什么?”
她心知情绪上头语气重了些,送中人出门时塞的红包也难免重上几分。
中人什么买主没见过?倒也不在意。
他只摸着赏钱摇头道:“您这差事是真难办呀。”
“但还是得劳您多费心。”宋云书温声叹道,“我来前便打听过的,您是这扬州城最好的中人,要是您都没法子,我也没个指望了不是?”
中人便笑着摆手:“女郎这话说的,我自当尽力而为。”
再回到中堂内,雁娘还是愁眉不展。
不过她忧愁的方向比较特别。
“阿姐,这样说当真有用?您对每个中人都这样讲,要是他们私下议论起来……”
“人人都知道这是在捧着端着,哪里至于认真?”宋云书笑着点她的额头,“但总归是个情面,能认真点就够了。”
雁娘讷讷地点头,似懂非是。
司曦思忖道:“话说回来,你当真可以想想是不是得罪了谁?那人能一手遮天,阻了你所有的去路。”
“可扬州最大的士族都在与我合作,又何至于——”
宋云书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给出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答案:“……总不至于是,我们的产品挤占市场,让他们都怕了吧。”
有道理,但不是完全有道理。
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宋云书拍案道:“算了,我先带雁娘她们去云台女学看看,行商的事儿还是先打听着,实在不成咱们换个地儿。”
也就是仗着月娘不在现场,她才敢“口出狂言”。
雁娘跟着肃容点头:“是,若到时候月娘闹,阿姐不必心软,让我责罚就是……总归这事儿本也是月娘不占理。”
她虽也知道阿姐迟早会走出庐江,但此来扬州实在太过仓促。
若非为她,阿姐决不会现在就到扬州来。
是以雁娘心中始终有愧。
宋云书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劝解不开,也就随着她:“无妨,本也是你们念书的事要紧,赚钱什么时候不行?”
雁娘勉力笑了笑,但到底不大开怀。
司曦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来几日后云台女学有一盛宴,你们正好能去瞧瞧。”
宋云书惑道:“盛宴?”
司曦颔首:“一年一次的笄礼,也称‘芳景筵’。”
*
几日后,云台女学。
二月初二龙抬头无疑是个好日子,距招生还有近一个月,正好用来为上一届将满十五岁的女弟子送行,于女学中大设盛宴,遍请学生亲长到场为其行及笄礼,以为盛典。
在宋云书看来,这个仪式有点类似于高三学生的成人礼。
豪富士族家的姑娘若不在意,只当消遣,回家再行一次笄礼也可;普通人家千辛万苦送进来的姑娘,大抵也就指着这次集体笄礼的盛大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云台女学这事儿做得不赖。
除了女学生们的亲朋以外,凡是有意送女孩儿入学的人家,也可带着适龄女孩进入云台女学观礼,算是提供一个了解学校的机会。
这样不拘身份,来混吃混喝的人家也不少,但云台女学财大气粗,毫不在乎。
寻常人知道了还得夸上一句:“这做派当真不愧是云台女学!”
宋云书本想带着月娘一块,哪知道月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云台书院严苛的名头,死活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只好将她留给司曦照看。
是以最后千辛万苦爬上云台山的就只宋云书与雁娘二人。
纵在深山巨谷中,云台女学也是亭台楼阁参差交错,虹光映流水,修竹遮芳圃,让人能于崇山峻岭中眼前一亮,恍若来到了人间仙境。
而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排开席面,宾客或循矩入座、或三两交谈,言笑甚欢。
穿着青碧色裙装的侍婢端着佳肴美酒穿行而过,梳双环髻,淡扫蛾眉,飘带翩然,环佩叮当中宛如仙娥入世,步履所及处皆留清香扑鼻。
雁娘怔怔然地看着这幅景象,张口结舌:“这、这就是书里说的‘琅嬛福地’罢?”
知道这芳景筵是个大日子,宋云书特意带着雁娘特意打扮过,但走到此处,雁娘还是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自觉相形见绌。
宋云书摇头,轻声道:“这是云台女学。”
话说出来,却带着说不出的疑惑。
一名青衣侍婢莲步轻移地迎了上来,问:“女郎可是为访学而来?我瞧这位小女郎,该是要念书的年纪。”
“是。”宋云书温声颔首。
青衣侍婢脸上笑意更盛,引着她们去了旁侧的席位落座,不忘歉意解释:“中间的位置都是要留给学生亲长的,这里的位置已经极好了。”
宋云书自然没什么意见,道了谢,便见青衣侍婢又翩然离去。
这方大广场上最正中的位置留出个圆台,两侧延伸出铺了花瓣的过道,圆台周围的席面坐的是学生亲属,宋云书的位置就在过道旁边。
这一方桌面上坐的人也不多,算上宋云书和雁娘才四个。
对面的看起来是一对世家出身的母女。
母亲穿金戴银,云髻高耸,横插一枝赤金嵌红珊瑚的步摇,昂首抬眼,姿态高傲;女儿的年纪大致与雁娘相似,十岁出头,锦缎衣裳,娇俏可爱。
那位夫人斜眼看宋云书,见她衣着清丽素雅,却说不上多贵重,虽有轻慢之心,还是主动开了口:“我家大人是太原人氏,你可叫我一声‘郑夫人’。”
太原郑氏,五姓七望之一。
名头的确够大,衬得起她通身的傲气。
郑夫人看她明白自己的意思,顿时勾起嘴角,笑着指了指手边的女孩:“这是我家的女孩儿,行四,叫声四娘就行。”
宋云书自然要微笑回应:“我姓宋,是庐江商户。这是我二妹妹,名唤雁书,称一声‘雁娘’就是了。”
郑四娘乖乖巧巧地坐着,却不住地小心打量着身边同龄的姑娘,让雁娘有些不自在。
可待雁娘再看回去时,郑四娘却又收回了目光,正正经经地直视前方。
两个大人浑不知小姑娘们私下的动作,各自草草交了底,一个想探话,一个嫌无聊,倒也真能聊上几句有的没的。
郑夫人看起来高傲,但是个聊天的好搭子,兴致一起谁都拦不住她。
索性芳景筵还没正式开始,宋云书也随口陪着。
聊了几句江南特色,郑夫人话头一转,很是好奇:“我看你年岁也不大,怎是你带着妹妹过来的?你家阿爹阿娘做什么去了?这样不经事。”
“家中长辈都已仙去了。”宋云书温声解释,“雁娘好学,若能进云台女学自是好的。”
郑夫人倒没觉得自己话问得不好,惋惜地叹了口气,转眼又夸赞道:“你和你妹妹都是好性子的姑娘,我瞧着也聪明,可比我家那混世魔王好多了。”
这话一出,也不知她身边的郑四娘想到了什么,慢慢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宋云书还以为是郑家家教太过森严,不由出言帮衬道:“四娘妹妹看起来很乖巧,夫人您是不是——”
一句“太严苛了”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来,却被郑夫人先发制人。
“她不是我的女儿,你别误会了。”
郑四娘的脸色更是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宋云书:“……”
好复杂的关系,她好像还是说错话了。
雁娘犹犹豫豫地看了郑四娘几眼,没忍住插话:“可您刚刚说她是您家的女孩儿……”
宋云书眼疾手快去拉她的手以作暗示,可惜没拦住。
郑夫人听了还是笑,并不在意地摆手道:“我说的‘混世魔王’是外甥女,四娘是我丈夫的女儿,却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懂了?”
那看来是郑家的庶女了。
郑四娘彻底垂下脑袋,恨不得自己能当场消失。
雁娘看着不忍,想了又想,还是从桌底下小心地握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弯着唇角对郑四娘笑了笑。
郑四娘一愣。
宋云书抿了抿唇,再次笑道:“但您亲自带四娘来扬州求学,可见您也是慈母心肠。”
毕竟云台女学难进,哪怕束脩对郑家来说不成问题,培养个庶女出来也没什么必要。
宋云书以为自己的想法逻辑很完善了。
然而郑夫人更加坦然地耸了耸肩,嗤笑道:“要不是我家那位说云台女学念出来的女孩儿更是联姻好筹码,非逼我带她过来,我才不乐意让她念书呢。”
她是半点不背着郑四娘,说得光明正大。
宋云书:“……”
这真的是我可以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