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书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最后都得不出满意的结果。
竹下斋宋郎君夫妇偏居庐江一隅,而萧夫人作为王氏主母久居会稽,各有各的忙碌,恐怕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能记住对方孩子的相貌都难。
可萧夫人不仅能一眼认出云娘,还不顾门第、母子情分,都要让她做自己的儿媳。
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了。
“您到底,看重了我什么?”
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般,萧夫人倏地恍惚起来。
下午的阳光最是毒辣,空气中漂浮中微小的尘埃,她却好像看见了当年雨后初霁,她的马车被大石砸中,人卡在车厢壁间又饿又痛,过了好久才有人朝她伸出手。
年轻的妇人温婉动人,看着孱弱,拉她的手却温暖有力。
那时她娘家出了事,夫妻感情也不睦,怀着孕出游放松又遇险,幸得宋夫人相救,还被带回竹下斋照料。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对那个温婉坚韧的女子心喜不已。
宋夫人后来陆陆续续生下三个女儿,萧夫人都见过,但一眼就喜欢的唯有云娘。
“因为你……是最像莺莺的。”萧夫人看着她,语带怀念,“莺莺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她嫁给你父亲太可惜了,我不会让你重蹈莺莺的覆辙。”
这么简单粗暴的理由摆在面前,宋云书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可——我父母在庐江素有恩爱般配的美名。”
宋母出身寻常耕读人家,宋父也不过是落魄士族的旁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去世之后那也是为人称道的恩爱夫妻,生死相随。
但在萧夫人眼里,怎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夫人理所当然地反驳:“没人配得上我家莺莺。”
宋云书:“……”
那你要这么说,我就没法接话了。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标签已经成了闺蜜唯粉,萧夫人看着她的眼神还有点愧疚:“三郎虽说我没太教好,但也比寻常男子好多了,你放心。”
宋云书默了默。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放心什么,还是掏出了平安扣:“不必了,直接退婚吧。”
见萧夫人面色有异,宋云书自觉补充:“不是令郎的问题,我暂且不打算成婚,目前来说我更想好好做事,比如把书铺开遍天下什么的。”
“成婚了你也可以去做事,我也更放心。”萧夫人寸步不让。
宋云书:“可我也是真的不喜欢他。”
萧夫人:“不喜欢不要紧,你喜欢什么样的?义母给你教出来,哪样的都行。”
宋云书:“……”
宋云书有点理解萧夫人的想法了。
但她不敢苟同。
宋母的离世让萧夫人自觉担起了母亲的角色,而且只针对最像宋母的云娘,她恨不得给云娘安排好平安顺遂的一生,如此百年后也好去见莺莺。
……很奇妙的想法。
但萧夫人确实在认认真真地践行着。
原来的云娘会怎么选她不知道,但宋云书反正不愿意。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成婚我不会同意的,但为了让您放心,我也有另一个法子。”
萧夫人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说来听听。”
“商业合作。”
宋云书一字一句地说:“王氏门下产业不乏书铺,竹下斋可以提供技术——不止于平价纸张、花笺、砚雕,日后我们的新技术都与垂荫斋共享。”
“而垂荫斋遍布江南一带,盈利范围极大,新技术产品带来的利润我只要三七分成,竹下斋则借垂荫斋庇护,您也能安心了。”
纸张尚且没在庐江郡流行起来,萧夫人的手中却已拿上了纸质的书册。
宋云书看着萧夫人手边的书,微笑道:“来得匆忙没带样品,但我想,以您的消息灵通也并不会缺了那点东西。”
婚约置换成商业合作,利益往往才是能将人绑得最牢的东西。
宋云书对萧夫人真情与否不能评判,但她相信,利益的驱使是大多数人的原生动力,尤其是这些身处高位的人。
事实诚如她所料。
萧夫人意动了。
适才还伤怀情真的贵妇人不过眯了眯眼,通身的慵懒便骤然散去。
萧夫人缓缓起身,宽容慈爱的眼神也锐利起来:“想得不错,但你既知垂荫斋势大,又怎当我缺你那点子技术?”
宋云书考察时便发现了,会稽最大的书铺当属垂荫斋。
光是东城西城便是两家又大又豪华的铺子,又挂着带王氏家徽的旗子,连猜都不用猜。
只要去买上点东西,就能从铺子里的伙计口中打听出不少东西。
比如。
宋云书笑道:“垂荫斋您办得极好,是王氏名下也寻不出第二个的出色,不过近来解除制书令流言极盛,多少有些人心惶惶不是?”
朝廷里有人奏请解除制书令的限制,将制书业归入民间百业。
官宦士族名下多少都有产业,其中最多就是书铺——无他,暴利,而制书令他们也好近水楼台地搞到手。
待民间书铺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士族的高价书铺产业又何去何从呢?
还不如在手里握住独一无二的技术。
技术垄断在哪个时代都不过时。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不答应?”
萧夫人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遭,看着她那张笑盈盈的脸,眸色深沉,“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就是了。”
这话就是对婚约之事松口了。
宋云书也松了口气,将平安扣奉上:“多谢萧伯母。”
“到底是生分了。”萧夫人摇摇头,喟叹道。
也不知是指她这一句“伯母”,亦或是她准备周全来势汹汹的利诱。
宋云书不知道,也不想管,只继续问道:“那伯母可是允我回庐江去了?”
“去吧。”萧夫人像是疲惫极了,渐渐合上眼,朝她挥挥手,“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拿去当信物也好、作手把件也罢,留着吧。”
从品质上好的羊脂玉中挖出的平安扣,玉质洁净,入手温润。
宋云书见她不收,便将其用绢帕垫着放在桌案上。
萧夫人已闭上了眼,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安静地行了礼,脚步轻悄地从青石小道走出篱笆门外,再小心地合拢了篱笆。
宋云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径尽头。
许久,自院落后的竹楼小屋中走出一年轻公子。
腰悬如意配,身穿青云裳,正是神色复杂的王永年。
萧夫人听见动静,也不曾睁眼,只淡淡道:“得了,从前叫你娶时你阳奉阴违,如今你动了心思也别怪人家不愿嫁。”
其实也说不上动了心思。
王永年想。
打去岁深冬里他第一次在庐江见到长大的云娘,她便一直横眉冷对,待别人却都是温柔又和气的,他难免生出愤懑。
后来再见她时,她真做成了书铺,还要开分店。
她几次三番将他拒之门外,却总对其他人巧笑倩兮。
可他想起了少年时,不满就又横生几分愧意,再是不甘。
王永年低头看见了桌上的平安扣,顿了顿,伸手去拿,却被萧夫人拍开了手。
萧夫人还是没去看他,只道:“收了你的心思,这东西拿去碎了,过几日我开始给你相看合适的贵女,好赶在你上任前办完婚事。”
“是。”王永年待母亲向来恭敬顺从,无可挑剔。
可要走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母亲您可还——”
有什么好办法?
“云娘不适合你,”萧夫人终于睁眼瞧他,并不满意地皱起眉,“你不如她有主意,脑子也不见得比她好用,不想做你父亲那样的傀儡就早早断了心思。”
温柔聪慧守规矩才是做贤妻良母的料子。
王永年知道,他母亲不是,宋云书也不是。
比起雷厉风行收拢王、萧两门势力的萧夫人,宋云书虽不是狠辣阴毒的料子,却绝对也是披着温柔皮的野心家。
王永年不想做父亲的翻版,自然要顺从:“是。”
平安扣砸落在地,一回没碎,二回没碎,第三回终于四分五裂。
王永年向母亲告辞。
将走出这方小院之时,却听见萧夫人遗憾地叹息声:“可惜了。”
可惜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那只平安扣。
王永年看了看腰间悬着的、属于自己的那一只平安扣,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脚步迅速的宋云书自然不知道母子二人的对话,随意找了个管事领着,她没一会儿就出了王氏庄园,匆匆赶回嘉运客栈收拾东西,还叫来小厮吩咐了事情。
在“真心”问题上纠结半天差点数据运算出bug的小乙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尖叫。
【宿主,说了您不要急着回庐江啊啊啊啊啊!】
【……您能不能听句劝,我是为您好!】
【我跪下求您行不行?会稽地图真的很好做任务……】
宋云书充耳不闻,向它全方位展现出了变态到极致的专注力。
直到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背着行囊的沈叔扶着司曦出现在门口,问她准备好没有。
宋云书看了眼脸色还是苍白的司曦,生生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感到一丝失落,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宋女郎,你不打算带我一同回庐江?”
被当作支撑的沈叔心虚望天。
宋云书:“……”
宋云书:“嗯……这个事儿吧……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