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林宏宙正准备再婚，女方比林深大不了几岁，是个同传翻译，腹中怀着来之不易的种。

林宏宙通知林深即刻从学校回国，很快就是一家四口，她要有心理准备，往后也要多抽时间与家人相处。

林深一句话没说，直接把电话挂了。

林宏宙大概是自知亏欠，没有像以往那么态度强硬，也没有一气之下停掉林深的卡。林深故意在林宏宙订婚的时间高调回国，只不过并未出席父亲的订婚宴，转而参加了一个不太熟的朋友的婚礼。

方磊是标准的纨绔子弟。他是国内生物制药巨头的幺子，自幼众星捧月，想要什么鲜有不到手的。当财富与资源积累到一定程度，守业就是第一等的要紧事，家族从不要求他干成什么大事，集团未来掌舵有他大哥，他只要安安分分地骄奢淫逸，履行义务的婚约，别老惦记着搞什么创业投资，就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富三代了。

然而方磊连这么简单的两点都做不到。

婚礼在南方海岛浪漫静谧的森林举行，整体以复古香槟色为主，辅以不合时令的鲜花与华丽闪耀的灯饰。以方磊一贯的行事风格而言，精致有余，排场不足。

林深按照宾客dress code身穿一条丝绒小黑裙出席。方磊给足林宏宙面子，一见她来，即刻撇下正在进行的谈话过去跟她打招呼，还给她安排了相当重要的观礼座位。

林深维持着基本的社交礼仪，任何人来寒暄都报以微笑，完成观礼之后才端起香槟杯退到人群外面。

方磊的社交圈子和她完全不重叠，陆筱筱是场上唯一熟悉的朋友。这会儿两人终于找到空隙避开社交，躲在客舍角落远远看着热闹的宴会，开始闲聊悄悄话。

林深在朋友面前卸下微笑，一脸迷茫道：“他不是应该要和隆盛地产的千金结婚吗？”

“你2G冲浪？”陆筱筱吐槽她，“是不是外面待太久消息都封闭了，他退婚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你怎么会一点都没听说？收到请柬也不仔细看一眼新郎新娘署名呀？”

“我看女方姓杨，就以为是了。”林深真的半点没留意，也记不得隆盛千金的全名，她饮了一口香槟含糊道：“新娘挺漂亮的。”

“也没漂亮到那种程度。”陆筱筱开始给她科普错过的八卦，“据说是S大搞科研的，研究生还没毕业呢，人看起来是不错，只不过家里一穷二白什么背景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两个怎么搭上的。”

林深评价道：“这也能成，方磊应该费了不少力气。”

“谁说不是呢？”明明没有其他人会听见，陆筱筱还是配合着气氛压低声音，“都闹得要死要活进医院洗胃了，差点把他妈哭晕过去，真爱了吧。”

若是以往闲着无聊，林深一定会颇感兴趣地往下八卦，但那天她行程很赶，时差没调好有些疲倦，打算再呆一会儿就回酒店睡觉了。她跟陆筱筱碰了碰杯，两人约好明天睡醒一起逛街，陆筱筱装凶让她不许放鸽子，例行抱抱她就转身找男朋友去了。

南方小岛季节不分明，仿佛在循环自身固有的节奏，深秋森林仍是一片野蛮生长的绿。

绿里一切都在休憩。

穿高跟鞋在草地上行走并非易事，林深回头望了望与自己距离颇远的人群，心想应该没有人会看见，随后慢条斯理地将碍事的鞋子脱了拎在手中，另一只手拿着香槟杯，边喝边往海滩走。

临近日落时分，风轻浪细，玫瑰色光晕温柔地落在海面。

林深提着裙摆，踩在潮汐制造的干湿分界线上，海水淹没了她纤细的脚踝，有些冷，但很惬意。

如果不是林宏宙一直打电话过来，想必林深可以度过一个相对好心情的夜晚。又有几条短信相继弹进来，里面提及外婆的病情，知道此刻接电话一定不会有什么愉快的结果，但林深思忖再三还是接了。

她忍受了几分钟来自林宏宙的数落，得到了微不足道的关心，以及过几日可以去探望外婆的承诺。林深难得乖巧地应了“好”，随即将话筒慢慢挪远，假模假样声称“海边信号不好”，“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过两天见到外婆再说吧”，最后直接挂断通话，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在喝空酒杯的时刻，林深不经意抬头，发现海边不止自己一个人在。

——有人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

莫砺峯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的脸，穿黑色连帽卫衣与工装裤，戴金属框眼镜，膝盖上放一台macbook。

与林深视线相对，他没有主动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复又低头看着电脑屏幕，双手放在键盘上，指尖快速敲出字符。

方磊婚礼包场，从度假酒店、森林客舍再到私人海滩，安保严密之程度，在场绝不可能出现宾客名单以外的人。

莫砺峯本人的气质冷硬又锋利，亦如周围受潮汐拍打的礁石，与侍应生之类毫不相关。林深带着些许探询的意味，观察了这个陌生青年半晌，猜测他大概是方磊的同学或朋友，虽然风格不正式，但起码在色彩的角度严格遵循了all-in-black的着装标准。

或许是感应到了林深的注视，莫砺峯敲了一会儿键盘又重新抬头，两人相距三四米远，沉默地打量着彼此。

林深想要直接走开，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挪动步伐，在macbook发出一声清脆的报错警告之后，她主动开口问：“上面信号会好些吗？”

莫砺峯的声音比林深预想的更低而沉稳，他看了一眼屏幕，尽可能精确地作出回复：“流畅4%左右。”

林深说“哦”，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断了网络的手机半晌，又接着问：“我能上去吗？”

昼与夜的交替无声无息，月光顷刻间替代了落日，海滩沿途的氛围灯逐渐亮起，在海面映照出潋滟的光。

深秋夜间比白昼冷得多，林深穿得单薄，丝绒小黑裙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她把高跟鞋随意扔在底下，踩着起伏的碎石向上，莫砺峯看起来有些迟疑，但她的裙子看起来很不方便，他最后还是伸手拉了她一把。

莫砺峯的手很温暖，也很粗糙，握住林深的时候，令林深恍惚错觉自己在抚摸未经雕刻的椴木。

他很快放开了手。

“我叫林深。”林深在距离莫砺峯半米远的右手边坐下，礼貌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莫砺峯抿着嘴唇的时候，脸颊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令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冷酷。林深的裙摆被风掀起来了，他没有再看林深，但几乎没有思考就告诉她：“我叫莫砺峯。”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林深望着海平面发呆，碰都没碰手机，更无从验证此处信号是否更好。

莫砺峯的macbook隔一段时间就在响报错警告，林深无意间窥见了他的屏幕，问他在做什么，莫砺峯敲键盘的动作顿了顿，说是在帮别人调整人工智能程序代码。

屏幕80%的面积展示着一副油画作品，强烈的平面感与富丽璀璨的装饰效果，充满维也纳分离派的典型风格。

“这是AI生成的画？”林深猜道。

莫砺峯说“是”，低头思考片刻，说了声“抱歉”，直接将屏幕转了过去给她看。

系统正在运行一个叫做Paintshop的程序，居中是画面预览，底下是百分比进度条，左边是简洁的任务执行框。

指令描述框中键入了长串字符，下面有几个辅助选项。

风格设定：古斯塔夫·克里姆特

参考图片：已上传

居中画面饱满而精致，以富有象征主义审美风格的笔触，勾勒出一片钴蓝色的海滩月夜，一个棕色长发的女孩站在沙滩上，面容美丽而忧愁。

显而易见，画中的女孩就是林深。

莫砺峯为自己未经允许拍下她的影像而道歉。

他解释说程序需要测试实时影像辅助功能，而林深恰好出现在眼前，自己贪图了一时方便。他态度诚恳地保证测试过后会即刻删除素材，绝不用于其他用途，如果林深还是无法接受，他愿意为此作出赔偿。

林深新奇的感觉更多，摇了摇头没有计较他的行为。可惜整幅画面还没有完全生成，程序就卡顿报错了，莫砺峯像一个蹩脚的产品经理，夹杂着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向客户说明报错原因，林深一句都没有听明白。

在此不久之前，林深在新闻上读到一篇关于人工智能虚拟艺术家的报道。据称这个AI产品可以通过阅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如莫扎特、贝多芬、巴赫等人所创作的近3万首音乐作品来学习作曲，去年冬天它在全球流媒体同步发表了一张古典音乐专辑，许多乐评家慕名去听，他们惊讶地发现，即便将这张专辑混入畅销专辑榜单里，听感都算得上优秀。

加上今晚亲眼目睹AI生成画作的这一幕，林深不禁有些感慨：“连艺术都不需要人类了啊。”

莫砺峯语调平而直，保守地纠正：“暂时还需要。”

这不能算得上是安慰，林深有些好奇道：“AI能写文章吗？”

莫砺峯说：“理论上可以，但这个程序完成度很低，没有投入足够的数据集用以深度学习，输出效果大概率不尽人意。”

“能试试看吗？”林深抱着双膝，裙摆又往下落了些许。

莫峯砺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静了片刻，问她：“你想围绕什么主题？”

在林深思考的须臾之间，夜晚突然被强烈的明暗与色彩击中。

旷野的火树银花，揽了满怀的风，乍然照耀，在他们背后的天空擅自绽放又坠落。

应该是婚礼开始祝酒环节了，绚丽而喧嚣的大型烟火在度假酒店上空燃起，持续了将近十分钟。

林深和莫砺峯回头看了一会儿，空气中仿佛能嗅到淡淡的硝烟味，林深问他：“烟火，怎么样？”

莫砺峯说：“还需要一个或多个关联词语，用以确定叙述方向。”

“家？”林深的声音在漫天烟火中听起来冷淡而柔和，“刚好婚礼，就家吧。”

莫砺峯没什么表情地点头，切换程序模式，在执行框键入指令。底部进度条很快读完，预览页刷新出一片白底黑字的手写体文章，林深兴致盎然地凑近去看。

标题：幸福的家庭，拒绝烟火气

正文：厨房的烟火气里，有着许许多多的致癌物，比如甲醛、苯并芘、丙.烯.醛、苯、巴豆醛等等。据研究显示，烹饪时产生的油烟，让不吸烟的女性肺癌风险升到了原本的3.79倍。对非吸烟女性来说，“做饭时油烟重”与肺癌的关联度甚至超过了二手烟……烟火气也许让你有“家”的感觉，但尽量少吸入烟火气，才能更长久地享受家的温暖。

林深从看到标题的那刻就笑了出来，她一边看，一边轻声朗读，越读到最后，话里的笑意越浓。

莫砺峯沉默良久，他看上去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或者生气，反而因为林深靠得太近而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说过了。”他声音低低的，垂着眼睛看着她，“大概率不尽人意。”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章AI烟火气作文来源于果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