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泽甫一见此人,喉头便一股反胃。
不是他有所谓的外貌歧视,而是这侏儒身上诸多地方,没有人的协调,十分怪异,令人望之便会产生负面和反感。
他压下恶心,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是谁?屠杀海边村村民有什么目的?”
侏儒笑:“我们……是谁?哈哈,真好,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了。”
他探出一只枯槁的手,撑着棺材跃起,重重地落在地板上。脚下忽然延伸出一道怪异的纹路,发着幽幽的红光,仿佛火焰一般,汇聚成一个凌厉的图案。
连字辈的三个道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腾身退后,去保护徐王爷。原地不动的北门泽被显得格外镇定自若,不过,他也低着头,严肃地看那个图案。
冉晁挡在徐王爷身前,被夹在了人群中,不明就以:“怎么了,这是什么?”
连岳道人咬紧牙关:“……修罗。”
“传说中为祸五洲的六道之一,修罗道。”徐王爷的表情没甚么变化,“本王记得,早在千年前修罗道便已被灭亡……今日的五洲大陆,根本就没有修罗。你们不过亮出名号,如何证明身份?”
对面四人笑起来,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花白老者和精瘦汉子干脆没打招呼,直接开始变身。
……似影子爬上了身体,又似油墨在逆行涂抹。二人裸在外的皮肤自下而上,化为深色。深肤蔓延至头顶,眨眼间又将满头黑发染成血红。眼珠反转,一双油光绿眼如两颗铜铃镶在黑脸上,恶狠狠地瞪着所有人。
“黑身、朱发、绿眼!是……罗刹,是吃人肉的恶鬼罗刹啊呀!”
胆小的道人吓得脚下趔趄,跌落在地,身子抽搐,一股骚味儿就传了来。
饶是勇猛如冉晁,此时也难以崩住。猛然发觉战场上和人血战不算什么,那些画在恶鬼谱上的妖魔鬼怪,陡然间成了眼前的真实事物,恐惧直接从天灵盖蔓延到全身。
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受不了这种恐惧。拔出刀来就要莽撞冲上前,为王爷赴死了之……
恰在此时,北门泽朝前迈了一步。
修罗扑面而来的鬼压,被他长袖一摆掠出无形的风瞬间推了回去。周遭空气顿时一轻,众人皆从重压中回过神来。
侏儒笑赞道:“竟还有不怕我们的好汉!”
北门泽爽朗笑道:“不敢当,我不惧乃是因为千年前打败你们修罗的,正是我燕山的祖师全燕燕。撞到燕山门人,算你们倒霉。”
此话一出,油灯下两方都朝他看去,有震惊有疑惑有思索。
而身作燕山弟子的葛言葛文和尹明更是傲然拔剑,愈发不知恐惧,不怵妖魔。就等北门泽一声令下,上前拿下妖魔。
侏儒冷哼一声,短小的双手虚空合十。
船舱地板上的修罗图案霎时变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形成“火焰”阵法。众人及时应对,却发觉那红光刀剑砍不着,水也浇不灭。忽而再次变形,纵横交错,形成几道锐利的剑痕将众人分割包围。
连岳道人暗道不好,不及收手,拂尘便被红光切成两半。
而身侧几个年轻道人就没有他那般幸运,恰恰好岔腿站在“火焰”途径处,被瞬间切成两块,紧接着烧成黑碳,惨叫连连。
“呵,一群瓮中之人,也就打打嘴仗。你祖师再厉害,不也作了古?不然你叫她出来收复我啊!”侏儒挑眉,阴恻恻地露出一侧尖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修罗十人众之一——八总,是也!”
话音未落,有一道“火焰”劈来,北门泽就地打滚躲过,起身便已捏诀祭出了背后宝剑。连岳、连城、连江见他动作,反应迅速调整站位为他掩护。四人似从下午布阵中得了默契,只听数声令咒,剑光、拂尘交错眼前,数股白如银淡如烟的尘光又如轻纱、又似刀剑,密不透风地朝“火焰”袭去。
“铛”的一声巨响,尘光这一刻又仿若撞到了实物,霎时消散。黑烟裹着宝剑打旋擦过北门泽鬓角,切断几根碎发。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这股“火焰”竟有一虚一实两股力量,连他也来不及躲闪。
若这侏儒是修仙人,他此术便算既为法术又为秘术。秘、法结合,绝非修为一般的人可以做到。
身后葛言葛文和尹明护在他身侧,抵挡飞来偷袭的两只罗刹。弟子们节节后退,一声闷哼,显见受伤挂彩。
连岳道人脸色惨白,他听到身后靠近徐王爷的两个师弟,焦急小声地请徐王爷使用魂玉,召唤幽洲仙官帮忙,脱身保命。
哪还有什么魂玉,逃不掉了……
连岳绝望地想,他们太托大了。以为只对付几只水鬼,就可以不请上清真正的正统仙君们,只靠名不见经传的燕山解决一切。还大意地让徐王爷也跟着他们进入危险之地,现在的败局就是恶果。
八总看他们再无力反抗,得意大笑,召回罗刹:“小的们,号令虾兵蟹,咱们带着徐王爷回修罗本岛。就拿他祭天,向五洲人间道宣战!”
两只罗刹怪笑着褪去变身,重新露出人形伪装。双手虚空合圆,嘴里默念:“唵哩烘啰哩……”几息过去,船身忽地猛烈一晃,仿佛是被一股推力从沙滩上推入了水中,即将启航。
可这番晃动后,船却诡异地停滞了。无论两只罗刹怎么念,依然毫无动静。
“八总,虾兵蟹将不听召唤。”
八总不屑:“嗤,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他说罢忽然张嘴,朝一旁油灯未照亮之处吐了一大口海水。那黏糊糊的海水在空中展开形成一幅流动的挂画,缓缓显出船外的沙滩夜景来。
船还是船,沙滩还是沙滩。只那船下稀稀拉拉的压根没几只虾兵蟹将。
这时,画面外传来石荆的声音:“……大师姐,龙虾和螃蟹还有么?”
“没有了,”阿飞嘀咕,“就属你石荆吃的最多。”
石荆羞赧:“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学会辟谷。掌门师父怜惜我和阿周瘦弱,让我们先吃饱长高。上燕山第一日,我吃掉掌门师父二十个包子。”
阿飞笑:“哦,那幸好今日海鲜丰收,这片海域的虾蟹不知怎地,成群结队地往我们的渔网中跳。要不是捕得多,还不得饿死你们。”
剑拔弩张的船舱内,突然沉默了……
就好像声音被什么秘术给封印了,静悄悄的。
修罗脸上的笑容没了,但那笑容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油灯另一边众人的脸上来。
尹明本来捂着受伤的肩膀,咬牙忍着罗刹毒素的疼痛,听到这熟悉的话语实在憋不住岔了气,发出轻微的“噗”。
这声“噗”仿佛会传染,从葛言葛文,到道人们,最后到徐王爷身前的冉晁,一个比一个笑得大,笑得开。“哈哈”声连成一大片,就连最矜持的徐王爷也忍俊不禁。
北门泽趁机提着尹明的衣领,带着葛言葛文几次跃起,退回徐王爷一行身边。重新捏诀御剑,宝剑腾空旋转,一分为三,插入周遭地板,在“火焰”内部连成三剑圆阵,将众人牢牢护住。
八总慢了一瞬,“火焰”打在三剑圆阵的结界上,怎么也攻不进内部。
北门泽长舒一口气,替尹明祛毒:“如此,可暂且安心。形势虽不算颠倒,却也旗鼓相当。修罗想要活捉我们带回,此时已没有能移动海船的虾兵蟹将。想要杀死我们,又轻易无法破阵。只不过,我们暂且也不能离开此处……”
“等等……不能安心,外面有事了。”连岳打断他,颤抖着指向黑暗中那幅挂画。只见八总对着画飞快念咒。沙滩上,慢慢爬起了一些湿淋淋的人影。
*
“水、水鬼!”
罗涟然一声尖叫,阿飞也瞅到周围从地面形成的水鬼人形。左手立即抽出了右臂上缠着的防御用符纸,正要念咒。
一只水鬼像炮弹一样笔直朝她飞来。
这一下子谁也没有料到,阿飞瞬间被撞了个头晕脑胀。水鬼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进沙子里,肿胀扭曲的面容近在眼前,吓得她和罗涟然同时尖叫。
好在到底是在现代就经过丧尸电影洗礼的人,阿飞一面杀猪般惨叫,一面还记得再去摸符咒防御……却只摸到了一手残渣。
卧槽……
她猛然想起符纸买的最便宜的如厕用黄纸,遇水即融。现在水鬼溅了她半身子的水,整个右臂上的符纸全废!本来是为了省下钱,多买些纸多做符咒。哪知忘了防水,这下成了废人一个,眼看水鬼就要掐死她——
佝偻身影闪现近旁。是师父!
师父右手点地,整个人半空中打圈,一个无与伦比的漂亮回旋踢,将水鬼直接踹出一条直线,跌进了百米外的海水里。
“咳咳……谢师父救命!”
阿飞揉了揉脖子,赶忙起身抓住师父的衣角躲在他身后。
这时,她身后又一只水鬼张口,“哗啦”吐出一条冒着黑烟的水流,那水宛如一条凶猛的蛇,眨眼间朝他们袭来。
师父护着她,一脚踏在那水蛇七寸上,蛇口大张,倏地炸裂开来。师父避无可避,被当头打湿。水湿之处冒出了黑烟,发出“滋滋”腐蚀声响。
师父脸色一白,踉跄着倒下。阿飞连忙伸手去扶,却在接触时被烫的大叫一声。
小师弟赶来,拦住也要去扶的石荆:“不能碰,这水和其他水鬼的水不同,有毒,还把师父的火毒激发作了。”
眼看师父陷入昏迷,身上血污片片。阿飞焦急万分:“火毒,是师父之前受的伤吗?”
小师弟点点头:“四师叔这么说的。”
“那怎么办啊?连师父也对付不了,我们不是都要死在这里……”石荆慌了神,扫视着周围越来越近的一圈水鬼。
“唰”地一声,罗涟然拔出她那把柔光宝剑,娇喝道:“我来!”
“别!”
“等等!”
阿飞和小师弟不约而同去拦她,却差了一秒。罗涟然一个旋身腾空,标准的白鹤展翅,飞到了一只水鬼上方。剑尖朝下,直插水鬼头顶。
随后她双脚踩在水鬼肩膀上,借力拔剑翻身跳到了水鬼包围圈之外。
成、成功了?
阿飞紧张地屛住了呼吸,见那个水鬼僵硬了几息,就又开始动起来。一拍巴掌,惋惜至极。
好在这一击并没有换来如刚刚针对她的那种迅猛回击,或许有生路可寻。
小师弟也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看样子水鬼与水鬼也有不同,这只没有主动攻击的智慧。我们可以从此路冲出去,不然会被它们包围得越来越紧。”
“可我们几个扛不动师父啊,怎么带师父离开……”阿飞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师弟艰难开口:“师姐,这些水鬼的目标好像……是你。”
“是我就好。”她迅速决断,目光扫视小师弟和石荆。
大家一齐点了点头,拔腿就朝那只被罗涟然插过的水鬼冲去。小师弟挺剑当前,阿飞居中,石荆断后。三人小心躲避水鬼吐来的水团,险险逃出包围圈。
水鬼们果然转变了方向,开始追他们。
众人一连跑出了沙滩、绕过礁石、来到村庄,也没能把他们甩掉。
恰好伊君站在村口,看到他们身后的水鬼,虽然吓得脸色惨白,还是壮着胆子扬手招呼。
“快来,这边。”
“东吉呢?喊他一起逃啊!”
“他去帮我找吃的了,不在这里。”
伊君带着他们一路来到村里最大的那间房,拴上门栓,推着他们进各个角落躲好。
“先前我和其他村民试过抵抗,一夜没睡,发现这种不会主动攻击的水鬼它们睁不开眼睛,是循着呼吸来找人,大家注意屏息。”
阿飞窝在凳子底下,听到这话,赶紧大口大口呼进空气,这种方式可以让她憋气得久一些。待她听到脚步声的那一刹那,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口鼻。
一寸一寸,纸窗上的黑影接近,门栓变得潮湿,从门缝中挤进来的水流重新变成了各种水鬼人形,在他们面前百鬼夜行一般穿过。
足足两分钟,惊心动魄。
到底每个人都憋住了气,没有让水鬼发现分毫。在最后一只水鬼离开许久后,众人才松开了手。
然而这一松,不对的事情就发生了。
阿飞像吸了一大团棉花进鼻子,连带着脑子都晕晕乎乎。她扑通倒地,脑中只来得及涌出一个想法:空气……空气变少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身不由己地跌到在地,石荆掐着脖子:“怎么回事,喘……不过来气了。”
小师弟憋的脸颊通红,拼命运气捏诀,御剑击中门栓。
整个木门一击便碎,露出门外一层水膜一样的东西。
“这是……结界……”
原来他们和外界空气被结界隔绝了!
可怎、怎么会如此?!阿飞迟钝地想着,结界阵法要事先设下,他们明明只是随便挑了一间屋子来躲……
不、不对,这间屋子是……
“哈哈哈哈……做得好。”
地板上涌出透明的水,凝聚成矮小佝偻的侏儒身形。
什、什么意思?
阿飞眼前模糊,望见近旁有一双脚朝那透明人走去。
“你说话算话,答应过我把他们引入结界,你就会让我的爱人回来。”伊君急切地跪下身,“我已经做到了。”
“好啊。”
侏儒伸出胳膊,又一股水流从他手臂涌出,落在地上,凝结成一个少年渔民的身形。
透明的手脚变成了铁青肤色,滋滋往下滴水。唯独和外面的水鬼不一样的是他没有被泡肿胀的皮肤,好像刚死一般,让人能看得清少年清秀的容貌。
伊君激动得落泪,她虔诚地奔上前,握住了少年湿淋淋的手:“阿楚,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你清醒一点啊!”罗涟然气得用尽肺中氧气大喊,“他是水鬼,不是活人……”
“哪又怎样!我只要我的爱人回来,只要他回来……无论什么样子,我都爱他!”
伊君闭上眼张开双臂,整个人安逸地窝进少年的怀中。少年重新变回了透明的水,慢慢地将伊君吞噬。
八总的声音同时响在村屋内和船舱里:“又一只水鬼成了,你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