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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宫阙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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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

朝臣们又开始叫起了穷。

兵部尚书颜鹤知上前一跪,向祺缊帝诉苦道,南疆翎州军饷不足,将士们如今连饭都吃不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工部尚书喻澧又怨道,已至涝季,拨给阳北道的银子连给平州补坝都不够!

户部尚书史裴面色铁青,冷哼道:

“户部拨的银子都是仔仔细细算出来的,需要多少便拨多少,怎么到了你们手上就不够了?”

那户部尚书的言外之意是,他们银两不够用,怪不到户部头上,还不快些看看自己手上是不是沾了腥。

俩尚书垂着头不说话。

若是户部银两没送到,那兵部、工部两尚书皆该闹他个不眠不休,可他二人却哑了言,说明这根本不是户部的错。

可如若他们贼喊捉贼,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宋诀陵想想便知,颜鹤知与喻澧那不是心虚,那是不知如何好,应是地方的官儿手里不干净了。

这魏風阳北道早已生痼疾。

当年巍弘帝将力气全放在了四疆,无力去管那阳北道,以至那地儿官匪勾结,就差敲锣打鼓,舞到殿前。

阳南道仅有翎州一州,但被五将门分管。而其北端的阳北道却有四州——除平州好些外,剩下的那紊州、坤州、离州皆是匪患四溢。

没有哪个朝中大员或是监察御史敢去碰那里的肥肉,稍稍伸伸手恐怕刀子要比白银先到。

宋诀陵呼出一口气来。

他管不着。

宋诀陵昨夜想事没睡好,再加上心情也不大好,走出殿门的时候整个人瞧上去都有些病恹恹的。

他正垂眸走着,恰巧瞧见一官袍上绣着对虎之人,抬眸瞧了瞧,眼里这才有了光,笑道:

“侯爷!昨日淋雨可畅快?”

“还成。不过这般瞧着二爷面色好像也不怎么好,这是方才着了凉?”季徯秩开口道。

睁眼说瞎话,正是三伏天,艳阳高悬,一身厚官服又闷又热。

宋诀陵听出了季徯秩的敷衍之意,冷笑道:

“我没侯爷那么大本事,顶着烈日受了凉。”

“没说笑。”季徯秩见他无事找茬,将脚尖旋了个方向,行了几步,“真关心您身子。”

宋诀陵见季徯秩没等他回话便要走,忍着没蹙起眉来,道:“怎么,我身子有什么值得侯爷您挂念的么?”

“北疆的好材,武举的探花,多少异于常人,好奇呢!”季徯秩说罢又隐隐朝前行了几步。

宋诀陵侧身拦了他的路,将身子矮了矮,在他耳边暧昧道:“好奇?不都看过了么?”

宋诀陵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俩原还是有共通之处的么?我也挂念侯爷身子。”

“二爷所言怎听来有些歪心邪意的?”。

“侯爷如此误会我,那我得委屈一阵了!”宋诀陵笑道,“同是挂念肉身,有何不同?难不成你我之中竟有一个畜牲么?不过……哪怕您是一个畜牲,披着这副美人皮,我也愿同您幽会呢!”

“这人又暗骂我是畜牲呢!”季徯秩想着,也没吊着嗓子骂起来,只装听不懂,还正色道:“可别!二爷不在意,我还怕别人瞧见乱嚼舌根……不过二爷的趣味倒是出人得很。”

说罢,季徯秩又抬起他那双勾人眼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似是在瞧什么人面色胚,这就罢了,还装模做样地退开一步。

“出人?”宋诀陵倏地笑了,眼里渗出了丝寒光,“论出人可比不上缱都的膏粱子弟。他们近日可寻着了新乐子,学着余国人在府里养男宠!侯爷您被多少人惦记着,恐还不自知罢?不过他们对侯爷那念想我已给他们送到了,就是不知您赏不赏面子尝余桃?”

“好歹是稷州的侯爷,他们要如何养得起?”季徯秩闻言倒也不恼,只淡笑着,“且不说我罢!我倒是好奇,您对这事儿这般了解,莫非也想同那些公子们一块儿尝尝鲜?”

宋诀陵不急不慢地接着他的话茬,道:

“哪敢呐,怕的是说漏嘴啊!我与侯爷那二三事儿只敢藏心里头,自个儿慢嚼细品,忧心那些公子们知道了我与您曾同池共沐,嫉妒狠了,要我命呢!”

季徯秩见躲不过,也就沉下心来陪宋诀陵耗,他慵懒地理了理官袍,接道:“您就只忧这般小事儿么?大不了自己玩。”

“自己玩是怎么个玩法?侯爷教我?”宋诀陵往他那与酥白肤颜色分明的朱砂痣上连瞧了好几眼,好似那里真就藏着千万般勾魂滋味。

“有心无力啊!”季徯秩又抬手正了正官帽,“二爷再瞧,只怕我身上要灼出窟窿了。”

“怎么?您是夸我那眼睛像火,还是显摆您那皮嫩过了头?”

“好容易夸您一句,为何非要这般,显得我自视甚高。”

“这不是怕自作多情么?”宋诀陵眯了眯眼。

“二爷如此玉质金相,纵自作多情也是矜伐有度,让人想被您疼。”季徯秩盯着不远处的长阶,眨也不眨,那嘴倒是不甘落下风似地一刻不停。

“您想么?”

“怕死呢!”季徯秩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鬼话,扯扯嘴角笑了笑。

宋诀陵干笑了几声,道:“有自知之明。”

宋诀陵本就不喜他那装愚之笑,见他笑得勉强,心中更是难受。

不过……

不知是不是真听付溪那厮对季徯秩美人长美人短的唤多了——那般瞧着季徯秩竟真有些婵娟此豸,像只狡黠的狐。

“今日是我守门,改日再请二爷您吃酒!”季徯秩破罐子破摔,主动凑近了些。

宋诀陵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忙退开一步,皮笑肉不笑,道:“喝花酒?”

“这回真是您想多了!”

宋诀陵挑了挑眉道:“只吃酒,不玩?”

“摧花斫柳的事儿我可干不来,还是吃酒爽快!”

“不如你和我玩?”宋诀陵将那惯常使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使了些力道。

季徯秩知道宋诀陵又在将他与烟花女子相提并论,奈何他生就庙堂之量,不常动气,只轻轻拍开宋诀陵的手,笑道:“说来惭愧,我这一稷州的村夫俗子真不懂二爷您那嗜好,也不愿懂!”

“可惜了,那我只能‘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1】’了么?”

季徯秩见时候不早了,匆匆道:“您随意,再同您聊可真就迟了……告辞!”

宋诀陵目送他离开,之后自也回了他的西门。

傍晚西门换岗时费了些功夫,宋诀陵应约赴宴时来得有些迟。

他到时席上客已差不多来齐了,付溪抬手给他指了座,那座左右两边还空出了两副碗筷。

这场席是付溪做东,眼见宋诀陵这名角已落了座,他却迟迟不动筷,盯着那厢门,好似在等什么贵客。

宋诀陵这才明白这席攀的原是那俩副碗筷的主子——他宋诀陵是来这当摆设来了!

“这是又来了哪两路神仙?”

他想着,不过倒也没心思开口问,毕竟该来的总会来。纨绔们的新欢旧爱可多,他也不能全认完。

正寻思着呢,厢门便被推开了。

一穿着紫色官吏常服之人脸上挂着笑,身后还遮着一人,袖旁透了点儿红——这是三品的官与四品的官。

那两人一前一后,满屋都热闹起来。

“季侯爷!”

“史侍郎!”

宋诀陵心里一咯噔,又惊又恼,季徯秩和史迟风这俩和这些风流浪子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这儿干什么?

不过史迟风来了还正合他意不是?

他恼的是季徯秩来——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个风月郎君每次设宴都要给季徯秩发张帖,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但他以为只要他嘲讽季徯秩几句,再暗暗叮嘱几分,季徯秩便会识趣地不会来自讨苦吃,谁知季徯秩不知起了什么兴,这次竟来了。

季徯秩入了座,瞧了宋诀陵一眼,进而面朝众人笑道:“真是对不住!公事在身,未能应约赴宴。诸位今日停筷候我,况溟,实在受宠若惊!”

付溪吃过苦头,面上没敢给季徯秩抛眉传情送秋波,但其周遭那些不怕死的,已经吞着唾沫,打量起了季徯秩——他们当然知道,季徯秩如今是侯爷,是从三品的将军,又有一身武艺,他们碰不得。

但那酒既烧身又惑脑,将他们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制掏了个一干二净。

美人在眼前呢,那身段,那容颜,叫人如何不看,如何能不想入非非?

看着看着,混账心思也出来了——若能美人帐下亡,恐怕死而无憾呐!

心里想着还不够,那些人嘴里低声论起了有关断袖的风流故事以及一些见不得人的玩法。

许翟初始没听清,还凑近了些,结果愣是听得入腹的菜都险些吐了出来,只得费力将身子挪远了。

付溪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偷香不成,便饶有兴趣地瞧起了他人步其后尘。

那些个荒唐人,总趁着夹菜敬酒的机会往季徯秩手上摸一把,让付溪意外的是季徯秩像是没意识到似的,没甚反应,还笑如春风。

相比健谈得很的季徯秩,那史迟风来了,除循规蹈矩地做几个揖,说几句客套话,便没了反应。可那人奇怪的很,隔段时间便瞥宋诀陵几眼。

宋诀陵没正眼瞧史迟风,但余光捕着了那人的视线——这一下他心里头可更乐了,史迟风今个儿是来瞧他是否堪任史家女婿来了。

好啊!

“今个儿难得这么多人!瞧着你们一个个丢眉弄眼的……”宋诀陵抬手将那坐于他左侧季徯秩揽住,“岂不让我对龙阳之好……也生了兴致?!”

“落珩……也疯了。”

许翟“咕咚”一声咽下酒来,额间落汗,“这季侯爷可不兴轻薄啊!再说史宋两家那婚事八字已有一撇了,他究竟想人家怎么看?”

“宋将军,松手可好?”季徯秩见众人瞧着,不好动武,只软声细语劝着。

宋诀陵没管季徯秩,手还是照旧箍着那玉颈,脑袋倚在季徯秩的肩头,低声道:“侯爷,帮帮我,好不好?”

宋诀陵笑着,还不待季徯秩反应,侧过脸来,埋头便在季徯秩的颈上落下一吻。

有些干的枫叶点在了柔得很秋泉之中,季徯秩颈间酥麻一片,呼吸一滞。

二人皆是一愣。

宋诀陵回神还回得快些,附在季徯秩耳畔轻声笑道,“侯爷耳上……好似敷了粉呢!”

宋诀陵直起身子,像是不够尽兴,靠着椅背笑道:“不错!尝着点味儿了,这下我是做鬼也风流!”

那群纨绔的色心也掩不住了,一个个的都瞧着季徯秩笑了起来。

付溪笑着,贺珏愣着,许翟抖着,还不待这三人发话,只见宋诀陵右侧坐着的那史迟风“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指着宋诀陵骂道:

“狗东西!要玩不去找些与你相衬的残花败柳,何必来这儿恶心人!泥坑里的狗都比你这腌臜玩意儿干净许多!”

“史公子骂人有一手,看来日后还得多向您请教请教。”宋诀陵笑道,“巧了!来日等我娶着那传闻中仪态万方的史家三小姐,您便是我妻兄,我们待在一块儿的机会可多了不少!”

“狗彘不若的东西!待我归家告与太公,你这浪荡子决计别想娶三妹妹!”史迟风气得面上薄红一片。

说罢,史迟风踹开厢门,拂袖而去。

季徯秩捻了捻他那有些发红发烫的耳垂,冷着脸用帕子抹了抹颈子,抬手便给了宋诀陵一记耳光,道:

“这是让二爷长长记性,日后可别随意戏弄人。”

季徯秩走了,宋诀陵也跟在他后头出去了,满座噤声。

“二爷!”季徯秩见宋诀陵跟在他后头,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道,“还有什么吩咐?”

“真生气了?”宋诀陵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半边脸道,“不然再打一巴掌?”

“手疼。”季徯秩倒也不客气,“不过二爷今天又发的哪门子疯?我好歹是戏中一角,总可以知道这戏是演给谁看的罢?”

“逢场作戏,哪还管看客是谁?”宋诀陵笑道,“要想戏演得真,总得时不时提醒下别人,我演的真是个撒泼浪子。”

“二爷逢场作戏可坏我人缘。”季徯秩和他并肩走着,道,“您演得得意罢?想过没有,以后别人怎么看我?”

谁知那宋诀陵却宕开一笔,反问道:“侯爷真不知那些贵胄请你来安的什么心思?”

宋诀陵瞧着他,“还是你就喜欢那样?”

宋诀陵说着说着便卸下了敬称,化去了平日里对季徯秩假假端着的几分敬意。

“人家邀我,可不止一次,我怎能次次都推了?总不能在红颜祸水后头再挂上一个傲慢不逊的帽子罢?”季徯秩道,“况且……那些个公子对我有什么心思还是您告诉我的。我对他们陌生得很,自然不知他们。可二爷又凭什么让我信您?总得亲眼瞧瞧才看得真切。”

“这下瞧着了么?信你二爷了罢?”宋诀陵笑道,“你既无心男风,朝他们抛什么媚眼?”

“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季徯秩抿唇笑得很乖,“如若他们有那么点儿心思,我就是杵那不动,他们都能从我身上咂摸出万种滋味来。这么瞧来,二爷也算一条?”

“我若对你有意,你现在还能衣冠齐整地待在这儿么?”宋诀陵用指轻轻刮过他的耳垂,“怎么着都得躺我屋里头好几回了罢?”

“不应该罢?如若二爷真起了那歪心思……”季徯秩抓住宋诀陵那不安分的手,“恐怕二爷的玉颜早就被我毁了!亲一下,一巴掌。要再过分点,那二爷不是废了?”

“你舍得?”

“舍不得。”季徯秩笑道,“但怎么着,二爷在我心里的分量可比我自个儿轻的多。再好看的儿郎皮囊,不是自己的,终究不值钱。”

“今日没吃几口饭罢?”宋诀陵还在笑,“你跟我回府,我让下人做几道鼎州菜给你尝尝。”

“我不乐意陪二爷周旋了!二爷,讨厌一个人,就该离得远些,不要总凑到人跟前,像只求欢不得的……”

“狗。”季徯秩凑在他耳边低声笑。

“挺好!学会骂人了。”

“早会了。”季徯秩道,“没敢往二爷身上使罢了。今日二爷占了我便宜,正是理亏时候,我试一下尝尝鲜,明日便又缩起爪子过日子了。”

“缩起来待日后再狠狠地剜上一爪罢?”宋诀陵道,“你在陛下跟前给我进了什么美言?要你心愧到在我跟前缩爪?”

“我心甘情愿,哪有什么理由。”

“你那嘴不是个钝器,生得牙尖嘴利的,何必让我三分?”

“我敬……”季徯秩没再笑,那眼里勾人的东西全都散开来,平静地与宋诀陵在那人流攒动的闹市街头对望,“敬令尊威风凛凛,领悉宋营独挡千军万马。敬宋将军您囿于温柔乡,不改卷席而葬的凌云志。”

人潮将二人冲散了,可他们还是望着彼此,哪怕隔着无数道墙,别人的,自己的……

宋诀陵在那季徯秩眼波中窥见了一只深宫雀。

季徯秩是皇帝的刀,哭笑不由己。吞着爱恨,品着泪笑。他自幼离家入京,孤身作刃,魏家是他唯一的依靠,巍弘帝也曾是他的渡口。

季徯秩在宋诀陵那双眸子中望断宋诀陵的来路。

缱都装不下他的大漠,浅薄风雪埋不尽他的远志,巍弘帝棍棍皆照着他的脊梁打,如今魏千平也循着先帝的路敲打这鼎州的儿郎,他早晚会死于傲骨尽断。

宋诀陵恨极了巍弘帝,季徯秩却把他敬成了尊佛——俩人走不到一块儿的。

季徯秩怪宋诀陵恨错了人,宋诀陵却骂季徯秩双眼昏瞎。

季徯秩从人群中牵过宋诀陵的手来,像只燕攥着柳枝拉来了春风,只是可惜春风不度燕。

季徯秩没回头,到了处人少的地儿,才松开宋诀陵的手,轻道:“就到这儿。落珩,咱们好聚好散罢!”

宋诀陵瞧着他的背影,倏地笑了。

“怎么办?”

“我偏要闹个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1】《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李商隐

阿陵日常调戏阿溟,被赏了一巴掌,好长长记性(阿溟脾气是真的好欸)

阿陵:不长,这辈子都不会长记性的,下次还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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