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乔语雪明白，伊娃所害怕的事情有发生的可能性。
未来的乔语雪，或许会对现在这个幼稚，不经世事的自己嗤之以鼻也说不定。
于是她开口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或许没有什么是确实的，不到那个时候，很多事情不会知道。”
“但是，我对自己的想法还有感情还是有自信的，有着不会轻易改变的自信，我不会去选择其他或许更加高端便利的机器人。”
是的，乔语雪本来就不是为了生活的方便或者多样性的功能而选择和伊娃在一起的，不是为了她的机能，仅仅只是喜欢上了她这个存在。
“伊娃，我想和现在在我眼前的你在一起。”
伊娃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身面对着乔语雪似是惆怅地说道：“......那么，主人想要在一起的那个伊娃又会是谁呢？”
“你说什么......”乔语雪不明白伊娃话里的意思。
“主人看到的伊娃是谁呢？主人想要留在身边的伊娃是谁呢？主人最喜欢的，是伊娃的哪个部分呢？”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乔语雪愣愣地看着伊娃，看着她再次重新看向那处废弃物堆，神色不明。
“即便伊娃是机器人，但是就凭现在这副身体，连续运行八十年也是不可能的。”
“机器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比人类要更加脆弱。”
“过不了几年，这副身体就会发生问题的。有些零件或许会生锈，重要的硬件也可能会损坏。这样一来，为了能够持续运行下去，到时候就不得不去更换新的部件。”
“......换成新的手臂，换成新的腿脚，甚至连容貌也可以更换。如果开始更新那么多的部件，到最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留下的。最后，伊娃可能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机械了。”
“这样改变了的伊娃，主人还会一直喜欢吗？”
伊娃的话语让乔语雪感觉到急躁和不安，她稍微提高了声音说道：“但是，更换了零件的你还是你啊。”
“在人类里面也有很多选择去整形啊美容啊之类的人，但是人自身的本性还是不会改变的。”
“你也是一样，因为你会有记忆啊。”
“是这样吗......？”伊娃依旧低落地回应着，语气中没有以往的自信。
“人类确实是通过记忆来自我认知。因为脑海里的记忆是绝对的，所以人类会根据自己的回忆来认识自己。”
“但是伊娃不是这样。”
“伊娃使用保存下来的数据，来辅助行动和演算，但是那并不是绝对的。”
“伊娃的行动规律，可以在一个短暂的更新之后被完全改变；伊娃的记忆，也是可以不断刷新和累积的......当然也可以被改写。”
“和主人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可以在一个简单的按键之后就化作泡影，重新变成一张白纸，而且也可以像复印文件一样，复制出无数份。”
“对伊娃而言，记忆，也是可以当做更新的零件之一，而不是像人类的记忆那样，是独一无二的。”
“......在构成伊娃的所有部件里，没有一件事无可替代的。”
“所以，伊娃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是没有价值的。”
“......”无话可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眼前否定自己的伊娃，乔语雪心里为她感到心疼。
“伊娃给主人举个例子吧。”机器人少女沉默片刻之后又继续开口说道。
“假设这里有一个伊娃A，她有着伊娃现在身上所有的部件，但是没有伊娃的记忆；另一边的是伊娃B，她的容貌外表体型跟伊娃完全不一样，但是有着现在伊娃的记忆。”
“这个时候，主人认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伊娃呢，主人想要选择的是哪一个呢？”
“......”这简直就是忒修斯之船悖论，但是如果非要做出选择的话......乔语雪坚定地说道：“我选择有记忆的伊娃B。”
“为什么呢？”伊娃疑惑的声音传来。
“因为她有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回忆。”
“但是那已经是一具陌生的躯体了。用来触碰主人的手，已经不是原来的东西了；身体也好，视线也好，笑容也好，全部都和主人以前看到的不一样了。主人也一定会愈发觉得陌生的吧，或许会觉得那个伊娃已经是别的机器人了。”
“到了那个时候，主人还能判断伊娃的本质吗？”
“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相互都有彼此的记忆啊。”
“那样的记忆，能够靠得住吗？”
“没有关系，即便记忆被改变了，也一定会有属于你的东西被保存下来。”
“......伊娃不明白，伊娃，对自己没有信心。”
“没有拥有任何独一无二事物的伊娃，究竟能有多少价值？”
“......主人听过这样的话吗？人死后会留下名字，动物死后会留下家族......那么，机器人能留下什么呢？”
“机器人在生锈了，损坏了，不能动弹了之后，又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许会留下一些零件吧。”对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来说，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了吧。
“哈哈......”伊娃嘴角稍微勾起了弧线笑了笑，“这还真是有些残酷呢。”
“可是伊娃呢......想要留下什么更有意义的东西啊。”
“你想留下什么？”
“比如说......比如说，伊娃想要留下的是回忆吧。”她目光切切地看着乔语雪。
“回忆？”
“是的，伊娃想要留下回忆。”
“伊娃找不到自身作为个体的任何意义，但是至少，在主人记忆里的伊娃，是有着独特的价值的。”
“伊娃想要努力地，加倍努力地为主人做些什么......那么这样，在主人的记忆里，就会诞生出有价值的伊娃了吧。这样就能把作为伊娃·菲莉丝的存在，铭刻在主人的回忆当中了。”
“......所以，主人能够一直想念伊娃，记挂着伊娃，这就足够幸福了。”
“在主人的记忆里，一直保留着伊娃最好的模样，这就是伊娃所期待的永远了。”
“......”听了伊娃说的话，乔语雪轻轻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她所说的这些话的意思。
可是，这不是她所期望的。她所期望的，和这些都不一样......
算了，就先这样吧，反正今后有的是时间，伊娃也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乔语雪这样想着，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于是她开口说道：“呼......已经冷静不少了，天色也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一股寒风吹来，脖颈处灌入寒风，乔语雪微微打了个冷颤，她的手伸在衣兜里，瑟缩着脖子，口鼻呼出大量的热气。
最近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啊......
“父亲大人会不会还在生气啊？”伊娃担忧着说道。
“......可能吧，回去就知道了，要是他还在生气的话，不要理睬他就是了。”
两人最后不约而同地再看向那处废弃物堆，然后转身回家。
天色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黑尽，好在当今世界的夜生活足够多，晚上有足够的五色斑斓的灯光照亮行路。
回到家中，看到玄关处摆放整齐的男士鞋，客厅处没有灯光，乔语雪心想父亲可能已经睡下了。不过即便还没睡下，也一定在他自己的卧室当中，隔着房门也发现不了她们回来了。
现在不和父亲见面是最好不过的了。这样想着，乔语雪轻声地关好门，和伊娃换上拖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就这样径直回到卧室里面。
洗漱完毕，乔语雪刚走出卫生间，就看到伊娃已经换好了为她买的睡衣，坐到了床上。
“主人，床已经为您暖好了，快来吧。”她轻轻拍着身边的位置，那是在她们睡在一起之后乔语雪最常睡的位置。
“......”乔语雪忍着内心的躁动，爬上床，躺下，闭眼，一气呵成。同样的，身边的床垫发出轻微的声响与振动，代表着身边人也随之躺了下来。
“主人......”过了一会儿，伊娃的轻柔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
“您不关灯吗？”
在伊娃的提醒下，乔语雪睁开眼，伸手按下床头的开关，然后在黑暗的房间中盯着天花板。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主人的心跳频率好快......比以往的还要快......”
乔语雪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调侃她。青春期的高中生，不论男女，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心跳如雷，更何况现在她们还睡在一张床上，伸手便能触摸到彼此......
明明之前才为她倾述过感情......
乔语雪侧头，在看到身边的伊娃模糊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牵住了她的手。
“呵呵......主人也变得爱撒娇起来了呢。”伊娃轻笑着说道，被拉住的手也回握着，与其十指相扣。
“......多嘴。”
乔语雪也不知道是如何睡过去的，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伊娃握着，内心变得无比安心，身心也重新放松了起来，自然而然的就陷入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