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秋雨迷蒙而阴沉,空气湿润,山间升起淡霭,皇宫之内处处曲径通幽,一片林木葱茏之景,浸润着泥土的气息。
寝宫内,竹林里的小泥偶上方支了一把画着青竹的油纸伞。
方淳兰已经醒来,她被安排在小庖厨,做一些轻松的活计。整个皇宫内,景淮帝的寝宫大概是唯一能免除她受人欺辱的地方。
生活在寝宫的这几日,令她吃惊之处不少,尤其她实在不太理解为何圣女殿下和景淮帝能堪称友好地共处。
彼此敌对,却相处和谐。圣女看似受其所迫,实际又不像被压制囚禁的样子;而景淮帝表面处于上风,可平常也不见她以势压人。
着实古怪,尤其圣女殿下至今未出兵,许是有自己的打算吧,方淳兰自知那不是自己该管的事。
比起那两个让她猜不透的人,她更关注自己的工作。
她发现景淮帝的饮食口味似颇为特异,竟格外钟情于圣女殿下亲手所做的饭食——
那种…大户人家的狗都不愿意吃的食物。
这导致她的工作格外清闲,景淮帝非圣女大人所做的饭不吃,她们便不需要额外准备多精细的食物,只供宫人的们的伙食即可。
方淳兰正在小庖厨择菜,抬头瞧一眼正在往锅里倒面糊糊的秦姝之,不由感慨一句:“景淮帝可太好养活了。”
就是可怜了圣女殿下,也得跟着兰曜清吃那清汤寡水的东西。
锅里烧开的水咕嘟嘟冒着泡,面糊一掉进去便被裹挟着颤动,凝固成形状不规则的小小一块。
秦姝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由得颔首,“的确。”
她也不明白兰景淮为何执着于让她来准备午晚饭,却又并不计较食物好吃与否。
这道由她亲自执行的程序有什么重大意义吗?没人想得通,便都归咎于景淮帝口味古怪上头。
火烧得很旺,下锅一分钟面糊就熟透了,秦姝之接过宫人递来的碗,盛出两碗端出去。
秋意愈发浓重了,院中空气清冽,沁透心肺。阳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闷重,而是干净清薄的,若变成实体,该是一块闪着七彩光芒的琉璃。
假如所有人都生活在这块琉璃里,那兰景淮一定位处琉璃的中心,无论是谁走过,都会第一眼注意到她。
红裙赤发,站在青绿的竹林前,热烈得似不属于这个时空,阳光勾勒出半晃虚半清晰的边沿,令她愈发像这个清雅小院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秦姝之步调平稳,走至石桌旁,将两碗疙瘩汤放下。
被雨淋过的石桌石凳已经干了,还有被人额外清理过的迹象,干净得异常。
兰景淮的灵力总像是用不完一样。
她抬眸看向对面那含笑的女人,又默然低首,坐到石凳上,并不理会她,顾自拿出银筷吃自己那份午饭。
这人的笑容总是很多,但落在那张沾了毒般妖冶的脸上却显得虚情假意,没人能瞧得出那笑里究竟有几分真心。
兰景淮双手抱臂慢吞吞坐下,却不急着动筷,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银筷上,半晌冷不丁开口:
“圣女殿下这么喜欢这副银筷啊,怎么,怕人下毒吗?”
语气带着揶揄,眯起的笑眼令人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秦姝之动作微顿,沉默不语,却不自觉看向手里的筷子,拇指稍微摩挲了下青色刻纹。
银制品,打磨得极为细致光滑,没有一点坑洼,但刻得纹路却算不得精致,线条有些稚嫩歪扭,倒也有种特殊的漂亮。
入手相比木筷显得沉甸甸的,但经年累月,每一次进食都有一双微沉的银筷压在手中,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像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令她不再那么排斥吃饭。
兰景淮见她对着银筷发呆,自讨没趣地撇了下嘴巴,敛下长睫,不紧不慢地夹起面疙瘩送入口中。
没滋没味,怪亲切的。
一碗面疙瘩下肚,她眼眸一转,盯住了秦姝之手里的筷子。
瞅准时机,在秦姝之吃完落筷的第一时间探手一把将其夺了过来。
秦姝之手里一空:“?”
她困惑回头,眉心无意识蹙起,立即欲伸手夺回,“你这是作何?”
兰景淮起身向后一闪,裙摆蹁跹,灵巧躲避后弯唇得意一笑。
她对银筷掐了一清洁咒,又嫌弃地瞄了眼上面的纹路,灵力自指尖迸出,赤色流光缠绕在银筷上,沿着青色的刻纹向上转绕,化作自青藤上长出的一朵红色玫瑰。
精致的玫瑰线条掩盖了青纹的粗糙,她将其抛回给秦姝之,十分自得地晃了晃身体,身后无形的妖尾摇曳。
“刻得太难看了,这样就漂亮多了。”
秦姝之低眸,看着手里的焕然一新的银筷,怔然张了张唇。
一段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悄然浮现。
[这个送给你。]
一只小手攥着一双刻着青纹的银筷,掰开她的手强硬地塞进她掌心。
[给我这个做什么?]她问。
[用来吃饭啊,你总不好好吃饭,长得那么瘦,要不是修为高,都要被饿死了吧。]
稚嫩的嗓音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将死亡挂在嘴边。
[我可不希望你死了,像那些宫人一样,烂掉臭掉,还要由我把你的尸体丢进井里去。]
[我不会那般轻易就死掉的。]她话语含笑,认真地看向手里的银筷,摸摸那线条歪扭的青纹。
[这刻纹有什么含义吗?]
[含义啊…我本是想刻两朵玫瑰的,但实在太难了,我连花茎都一直刻不好,只好先这样了。]
她疑惑:[为什么想刻玫瑰呢?]
[我听宫女们说,玫瑰花是代表爱情的。南霖卖来东昭的所有花朵里,玫瑰总是最畅销的。]
她了然轻笑,无奈摇了摇头,[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你还小呢。]
[我不知道,什么这个情那个情的,爱这个爱那个的,我都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总是奇奇怪怪的。]
[但我听她们谈论的语气那么向往,爱情一定是很美好的。她们说爱一个人就是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我也想给你好的东西,我觉得我也爱你。]
她哑然失笑,[爱情应当不止如此,等你长大了才能明白。]
那只小脑袋瓜使劲儿甩了甩,苦恼道:[我觉得我长大了也不会明白,我从来都没法理解人们的感情。]
[但是呢,如果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叫我去爱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是你。]
[真的吗?]
[真的啊,等我长大了,变得更厉害了,就把玫瑰花也刻出来,这筷子你可要好好保存着。]
[好,我等你长大,将它们刻上玫瑰花。]
…
可她没能等到她长大。
她食言了,抛弃了那个自己长得瘦巴巴却怕她会饿死的小孩。曾以为一别是五年,却不想一别竟成永远。
“小淮……”
低声的呢喃散落在风里,秦姝之发了好久的呆,回过神时,兰景淮已经不见了踪影。
石桌上的碗筷亦已被宫人收走,她视线无目的的落在桌面上,轻舒出一口气,将颤抖的指尖死死掐入掌心,紧握成拳,抵在胸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深坠于海的心脏剧烈震跳着,缓慢向上升,感受着氧气从稀薄到充盈,掀起眼里无声的海浪,缓慢翻涌。
一点水光于眸底一闪而过,浸入浓重的青墨色中。
她回来了…是吗?
…
[你干嘛乱刻人家筷子,不怕她生气啊?]丁小五不满地抱臂,对宿主乱动人家东西的行为表示谴责。
“没事,我跑得快,她打不到我。”
兰景淮一路往皇宫宝库方向走,心情好得不得了,连眉眼间的邪气都被明媚冲淡了几分。
丁小五抽了抽嘴角,[…真贱啊。]
[你干什么去?]
好多天不出门,一出门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丁小五觉得自己这个系统就是个摆设,永远猜不透宿主的心思。
“找点好东西。”
南霖国库被一窃贼光明正大地闯入了。
守卫还得给她行礼。
兰景淮目不斜视,昂然而入,推开沉重的大门进去后,直奔药材区。
稀有珍贵的灵植是不会被放在太医院的药材库的,而是在国库里锁着,严密保存。
兰景淮需要一些特殊的药材,估摸着只有一国宝库能找到,否则只能自己去深山老林里挖了。
所幸南霖是植被繁茂之地,灵植种类也够多,她翻找了好几个格子,又找了找储物戒里存放的最珍贵的那一类灵植,终于将所需找全。
[这都是些什么药草啊,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劲…]
丁小五对灵植了解不深,只上过一些基础认知课,加之世界不同,不太分辨得出药效如何。
但看着些药材长得很是古怪,有绛红色带边刺的小草,有通红似血的叶片,有形似蝎尾的果实,还有黑中带赤的花瓣。
总之令人瞧一眼就觉得不祥。
“慑神草,凝血叶,蝎毒果,聚识花。”
兰景淮将其一一检查,确认没问题后全部收入纳戒。
[全是毒药!?你搞这些是要做什么?光看书还不够,还要亲自动手研究?]
这些毒药放在一起,似乎会是一种作用于控制他人的高级毒丹,但这个世界哪里来的丹方?西肃毒师的水平根本到不了这个程度。
况且,这药能给谁用?目前也没人能威胁到宿主吧。
“以后你会知道的。”
兰景淮漫不经心地回应,离开国库踏上回去的路。
西肃的人,应该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