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庭阴恻恻地盯着姜涵露。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位小皇后:清秀普通、弱不禁风,华丽的九凤袍压在她纤瘦的身体上都显得格外沉重。
她不过才十六七岁,街头巷尾长大的丫头,贱如草芥,生平过人处不过“运气”二字。不过是一截曾跟在文安身后的尾巴、一片谨奉帝王心意的影子,她懂什么?她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杨庭道:“娘娘还年幼……”
姜涵露微微皱起眉:“年幼?”她的心绪并不好,方才在殿后听杨庭如何鼓唇弄舌、盛气凌人,气得她几乎要掉泪。但这种时候眼泪没有用,殿中诸臣遥立阶下,看不清她仍泛红的眼眶,只能听到她柔和但冷静的声音:“陛下亲政时,大人也是这样说的吗?杨大人,不要胡言乱语。”
栾珏十三岁亲政,百官俯首,无有不从。杨庭一个恍神,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栾家姐弟的影子。然而又如此不同——她不疾言厉色,也不嘲讽奚弄,她迎上满殿兵戈,对着满朝朱紫,叫他“不要胡言乱语”,语气却平静得仿佛私塾夫子在教刚开蒙的小孩念“天对地,雨对风”。
杨庭几乎将一口牙咬碎。他在推算棋局、排布算筹的时候,根本就没把这个小皇后算进去。
这个局的成败关键之处,在于朝政大权的平稳过渡。这些年来,栾珏把朝廷、天下治理得稳固繁荣,人心归一,搞起兵造反那一套是行不通的——没那个民情基础,他手里也没那么些兵。
布局之初,他就庆幸过,幸而文安是个女人,才能予人以口实,通奸通敌,她一时半会儿都扯不清辩不明。若是个男人辅政,与敌国的公主、王后等有个孩子能算得了什么呢?没人会质疑他因此叛国,说不准还是一桩风流美事呢。
而霍家虽然屡屡碍事,但推出皇长子为傀儡原本也是他的打算,只要握住辅政之权,还不是他说什么是什么。只要在京中断了南境的军械粮草,同南越陈氏和荆益等地的人一起里应外合,慢慢困死栾珏,以后废立也好,再扶一个栾姓偏远旁支也好,都由他说了算。霍家不过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争不过他。
他以为最差的结果,就是文安拢住了十二卫以为己用,拼着鱼死网破和京城南北二军动手。可是这么一来,京城生乱,大军驻外,皇帝离朝,外敌窥伺,天下州郡一旦趁机异动,难保不会有倾覆动荡之祸,到时天下还姓不姓栾都不一定——他算准了文安不会选这条玉石俱焚的路。
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公主,身陷丑闻,无力自拔,兵力、道理、大义,都在他这边。
可小皇后不同。她是陛下正妻、皇子嫡母,她的话,比自己这个外八路的“表兄”要有分量多了。她一开口,想要十二卫袖手旁观就是不可能的事了,要不要动手的皮球一下子从文安那里抛回了自己手里——文安不敢,他也不敢。
姜涵露不管大司空杨大人的脸色如何精彩,向殿中道:“本宫与陛下,夫妻一体。既然长公主身涉嫌疑,那么就由本宫助大殿下暂掌朝政,诸卿可还有话要说?”
霍鸣仍是那副枯木般的样子,闻言垂下眼皮拱手道:“由皇后娘娘处分,理所应当。”他这一表态,殿中诸人,无论是真心为国的、对杨庭等看不过眼的,还是霍家的门生故旧,都纷纷紧随其后,觉得朝政名分上落到皇长子和皇后手中,总有霍家说话的份儿,比交到杨庭这手段下作的人手里强些。
孟子光脸色一僵:一旦国玺落到小皇后手里,他们握不住朝政大权,这场近于逼宫的闹剧立即就会传往南境,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到时即使他们能凭借京城的南北两军与小皇后僵持一段时日,待到皇帝腾出手来回朝,必定会将他二人千刀万剐。
身家性命,俱系在这一刻。
他心肠急转,忽然向杨庭斥道:“杨大人,今日这场风波,原是因为长公主殿下牵涉敌国,我等忧心朝政社稷,为图万全,不得不出面请殿下暂退还政。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出面主持大局,大人何必执拗?”
杨庭好比前胸刚受了一剑,后背又捅来一刀,险些破口大骂。但他到底不是蠢人,对上孟子光的眼神,只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事已难成,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在无论如何已经拉下了文安,皇帝还被绊在南境,眼下要务,是要安抚住这个不经事的小皇后,再趁皇帝未回京时徐徐图之。他向姜涵露躬身下去:“臣心系朝廷,一时情急,望娘娘宽恕。”
这一手前倨后恭玩得无比丝滑顺畅,姜涵露叹为观止。
她的目光在孟杨二人间游移了片刻,没理他们,继续环视过那些仍举剑持矛的殿中武士,最后看向蔡慈:“那么,这位……蔡大人,你要造反吗?”
蔡慈猝不及防。孟子光和杨庭转弯儿跑得太快,一下子把他架在了这儿。
这位蔡大人很尴尬。他决定有样学样,“啪”一声笔直地跪下了:“皇后娘娘,臣与京城守军,俱是一片忠心报国,绝无二心。”
片刻之间,姜涵露已经听了一耳朵的“忧心社稷”“心系朝廷”“忠心报国”,不由对栾珏和文安既佩服又同情起来:天天被灌这种迷魂汤,还要保持心情平静、头脑清醒、耳朵不起茧子,着实不易。
她对蔡慈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纯真和善的笑容:“那就好。”
十二卫已在外围又围上一圈,两方沉默地对峙着。唐雨山向殿上的南北军喝道:“都退下!”
蔡慈看看不吭声的大丞相和大司空,又看看皇后娘娘的笑容,重复道:“都退下。”
“慢着!”姜涵露喝住他们,“先卸甲。”
这下不仅蔡慈愣住了,孟杨二人眉头一皱,连文安和霍鸣都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姜涵露重复一遍:“执戈上殿,是大不敬之罪。本宫念你们事出有因,不加责罚,只要你们卸甲退下。丞相大人,你说呢?”
你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忠臣,忠在哪里?
孟子光被逼跳进自己挖的坑里:“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真轻狂,他想。
方才趾高气昂进入宣室的武士们,灰溜溜地卸下了全副武装,退出大殿。
文武群臣外,殿中只剩那个面孔肖似文安长公主的北狄人。
姜涵露看着他的脸,心中升起一种难过的荒谬。
她开口:“收回文安长公主的一切印玺,将其幽禁于长乐宫;北狄奸细押入内狱,等查明后一并处置。”
文安垂下眼帘,只言未发,被宫人带入殿后。十二卫上前押走那名北狄人。
姜涵露温和地笑起来:“今日有劳诸位大人了,退朝。”
宣室中人散尽。姜涵露一直抿得很紧的嘴唇微微张开,大口地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汗已经湿透了她的中衣。
桂阳郡浈明县。
天色正好,军营中行列严整,木箱一排排一列列摞得整齐,栾珏正命人查收核对新送到的大批弓弩。一旁的校场上,几名将官正在试验哪种助燃料能烧得更久。
“启禀陛下,已经清点完毕,弓弩数量无误,都是精弓利箭。”校尉向栾珏禀报。
沈铸躺得快发了霉,这两天终于养到能下床走动。一步一挪地走到一个打开的木箱前,取出一支箭掂了掂,面露喜色:“好东西,有了这些箭,南越那些象兵就不足为惧了。”
她顿了顿,又道:“由此看来,至少发出箭弩时,朝廷局势还平稳。”
她看着那些精弓利箭,目光灼灼:“今晨荆州太守郭温上书说,荆州境内的粮食已经筹措完毕,就算没有京城的拨粮,也够我们撑大半个月的。陛下,要不要致信顾少扬,就在这两日……?”
武器、粮食都已经备齐,南疆边境上有通敌之嫌的郡县官吏们也都被控制起来,一切平顺,栾珏脸上却仍不见喜色。
他伸手凭空捻了一把,仔细辨别着风向和潮气:“明晚应当是个风大晴朗天,今日入夜后你再叫术士观星,若果真不错,就立即飞鸽传书告诉顾少扬,叫他预备好策应。”火攻成功与否很倚赖天气,他们这些行军打过仗的多少都会看一点阴晴雨雪。
沈铸的判断也和栾珏差不多,利落地应下,看着他的神色,又道:“陛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栾珏摇摇头。军中一应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只担心京城,担心皇宫,担心姜涵露的安危。
他转身要回帐,亲卫忽然匆匆跑了过来:“陛下——”他手中握着一只信鸽,左腿上绑着一只染成橙红色的细木筒——那是钟叶专门豢养的鸽子。
栾珏向前跨了一大步,飞快地从信鸽腿上取下这条来自宫城的密信,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四个字:“皇后临朝。”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很快又绷紧,将字条攥在手心,眉宇间染上牵挂担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