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闲此次出行，竟是带了满满当当十几个大箱子。程绪宁心想，老师自己衣着朴素，就是初遇时去别国采药都没带什么东西，这些恐怕都是给青眉姑姑的。

“程绪宁，你那小厨房的甜糕，你给我去拿几块来我路上带着吃。”杨一闲吩咐道。

“老师，我早就给你备着了。”说着便递给杨一闲一个小包裹。

云心此时笑着说：“我见青眉姑姑住这儿的时候就喜欢吃桂花甜糕，所以制作方子我此前已让云意抄给了姑姑的侍女，只要照着做在哪儿都能吃上。”

云心云意做事周到，杨一闲大为满意地夸赞：“甚好甚好，” 他转过身对着一旁的钱叔大声赞叹：“你这两个女儿真是冰雪聪明！”

云心云意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程绪宁见老师兴高采烈的样子，看起来简直是期待踏青的小孩，她不免想到青眉姑姑的身子……不知她在涌泉那儿，是否休养的好些了？

一切已准备妥当，杨一闲即将出发。

马车前，程绪宁和景宸二人站在杨老翁身旁，三个人都有些不舍。

程绪宁此时想到，若不是老师，自己早就不知如今流落在何处，哪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她想着自己从没有为老师做过些什么，老师这一去又不知道几时回来，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向他尽孝？

不知怎的，她又想到了自己外祖父，杨一闲对自己这般慈爱，就像她祖父曾经那样，想啊想的，程绪宁一时情不自胜，就这样哭了起来。

程绪宁一哭，景宸反倒冷静了下来，只在一旁顺着程绪宁的背，怕她哭得背过气去。

小绪宁拉着杨一闲的手，抽抽噎噎地说：“老……老师，你可一定要，要记得回来，我……我舍不得你，我很快就去看你。你不，不能不回来。”

杨一闲从未有过儿女，以前有学生时，他自己的心性也几乎就是个孩子，而现在他终于足够老了，此刻，他似是体会到了为人祖父的心情。

他伸出手摸摸程绪宁的头，双目有些发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反复地哄她：“会回来，肯定是会回来的。”

等小绪宁心绪平稳了些，杨一闲看向景宸：“好好照顾你师妹，你心细又稳重，把她交给你照顾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要是有任何问题，你找你钱叔便是。”

景宸点点头：“师父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绪宁，也不会荒废了学业，我们等你来信就马上去看你。”

杨一闲点点头，与二人道别之后，就上了马车。

程绪宁拉着景宸的手，她方才太激动，哭得有些睁不开眼。景宸弯着身子用锦帕给她擦眼泪，程绪宁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我有些失态了。”

这么小小的一个女娃儿讲话竟这样老成，景宸不免有些想笑。

只听小绪宁又说：“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收不住眼泪，可能是因为老师待我这样好，让我想起我外祖了。”

程绪宁扬起脸蛋，看向景宸：“你说，和家人有关的泪，是不是这辈子都是哭不完的？”

不等景宸回答，她便独自喃喃道：“每次哭，我都以为这会是最后一次，我马上就会习惯了，可不知怎的，总还是会想起来。”

景宸见女孩看起来有些苦恼，便蹲在她身旁温柔安慰道：“没有人能真的把家人忘记，不管他们留给我们的是好的回忆，还是坏的回忆。你哭是因为你心里有他们，这是好事。”

程绪宁听见景宸的话，无言地抬起小脸望向他，只听他又说：“你父母、外祖父母一定待你甚好。”

程绪宁点点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我一生下来，母亲父亲和外祖父便很宠爱我，有时甚至宠得稍稍有些过了。”

她回忆起美好的过去，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我母亲说，孩儿本就是家中的宝贝，再怎样疼爱都是不为过的。只不过，我若是不讲理，父亲母亲也都是要说我的。”

景宸轻声说：“你父母将你教养得甚好，你虽是在幸福家庭中长大，却并未被宠坏。”

程绪宁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我外祖父对这点可自豪了。但要说到宠爱孩儿，第一名应当还是先皇后……太子只比我大两岁，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先皇后真是疼他疼到不行。”

突然，程绪宁又低了低声音：“先皇后和我母亲很要好，对我也很好，总是给我带小糖人……太子有什么新玩意儿，我也总有一份，她去世时，母亲可伤心了。”

景宸有些讶异：“若是太子只比你大两岁，那，朗月国的先皇后故去之时，年纪也并不大吧？”

程绪宁点点头：“虽说先皇后生太子生的比较晚，可她故去的时候也只有三十几岁。我母亲一直说，先皇后这样早就去了真是朗月最大的损失，她是冶炼的天才，若是她还在，定能将月矿的潜力全都激发出来。”

景宸问道：“先皇后故去时你多大？”

程绪宁想了想回答道：“那时候我还小，也就前几年的事，那时我大约六七岁时吧，我只记得有一日母亲哭得特别伤心，后来才知是因为先皇后的事。当时太子只有八九岁，他身子从小就弱，知道了先皇后的事之后他整夜都在哭，好几次哭得惊厥了过去，医女都说他的身子不会好了。”

程绪宁抚着一旁的小花：“太子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子嗣，母亲说他之所以如此伤心，是因为母子连心。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因为先皇后的事情悲伤过度，这一激，身子便越发虚弱，还好那时候刚刚有月华散，据说给太子吃了以后，他马上就好了起来。”

景宸抓到了重点：“月华散？这是什么，是一种药吗？”

程绪宁想了想才说：“是药，但也不全是药。”

程绪宁叹了口气：“母亲就是为了月华散才愈发地忙，我后来好多时日都见不着她。有次母亲晚归，我那日不知怎的像是犯了牛脾气，搬了一个板凳坐在院中等着，她不回来我就不睡了！等母亲回来后我又哭又闹撒了好一通火！一直问她为什么不陪我。

也正是那日，母亲才对我说，先皇后故去之后，与月华散有关的事情就全都压到了母亲一人身上，母亲说，月华散要是能研制得好，可以救人性命。她这样解释，我便乖了些，觉得自己不该耽误母亲救人命。”

程绪宁挠挠头：“月华散的事情，我其实有些记不清了，但那时候我问过外祖父，祖父年轻时也冶炼月矿，他说月华散是用月矿最为精华之处与一些草药混合，过程和方法特别复杂，这是朗月机密，具体的炮制方法连我外祖都不知。”

景宸细想，自己此前只知朗月冶炼武器，可从未听说过朗月国还出口什么药材啊。

程绪宁继续说道：“外祖父说，先皇后走得急，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月华散的秘密，母亲后来之所以这样忙，就是因为她在想办法根据先皇后留下的方子炮制出月华散。后来太子悲伤过度，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最后还是用了当时先皇后留下的月华散才捡回一条命的。他们都说母亲留下的东西救了自己孩儿一命，这样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

景宸有些讶异：“如此神奇？它竟有这番功效？”

程绪宁点点头说：“月华散本身其实不算是药，当时让太子服下，是因为那时他已药石不可医，月华散是唯一的可能，只能试试看能不能行。最后能成，确实叫人始料未及的，所以我母亲后来才说，一定要想办法炮制出月华散，因为这药可救人性命。”

程绪宁回忆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根据先皇后留下来的方子上曾有记载，月华散只能给老人吃，小孩儿是不能吃的。若是使用得当，它能让年老之人延年益寿，甚至是恢复青春，但这样大补的东西是不适合给孩子用的。朗月的冶炼方子本就都是机密，月华散就更是如此，所以也没人敢细问，问多了是要被关进牢里的。我能知道这些也是因为我外祖和母亲的缘故。”

此时，景宸心头有些震动：居然有药物能让年老之人延年益寿，甚至是恢复青春……他突然想到深宫中因年迈体弱，而神色愈发阴鸷的父皇。

景宸心想，自己从未听说过月华散，若是朗月皇帝以此为饵，恐怕那些帝王权贵没有一个不会心动。

难道此物并未在市面上流通？

他的思绪很快散去，程绪宁在看树上的小雀，她一边看一边说：“也不知道太子如今身体好些了没。”

树上野雀排成一排，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有些动容地笑了：“景宸，你快看树上。”

景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排胖乎乎的野雀交头接耳像是在说些什么，女孩儿笑说：“看见它们便叫我想到了以前，我以前也有好多玩伴，我们可要好了，每日都在一起玩。也不知如今胖丫、小虎和贝贝还好吗？不知他们还是否会想起我？”

景宸回应说：“他们肯定很好，你如今也很好。”

程绪宁点点头：“是啊，我如今这样，已是再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她便突然站了起来，将双手举过头顶，像是在拥抱阳光：“我要好好生活！绝不能因为老师出远门就荒废了学业，我不能叫老师失望！”

这小丫头总是这样，虽说也要下会儿阴霾小雨，但于她而言，晴天总是来得很快。她不仅照耀着自己，也照耀了她所在的地方，让身旁的人也总是沐浴在她的阳光下。

“我饿了，景宸，今日老师出远门，我心绪不佳，你必须陪我用饭！” 她说完便拉起景宸，往东阁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