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绪宁感到很不好。
她在那个混沌的世界已停留了过长时间,好似自上古到今日那般久远。她承受的早已不仅是身体疼痛,还有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灵魂深处的啃噬啮咬。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好想找到家的方向。
于云端漂浮,身下的云朵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她俯身靠在云上,好像驰骋于如龙快马之上,程绪宁抬起头,发现她正在星空中飞行。
原来在天上往下看,眼下的世界是如此清晰。
左下方,那条曲折蜿蜒好似巨龙脊背的凸起——那是多罗山脉。
山脉如盘蛇般包裹、护佑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她认出来了,那是她曾经的家,那是朗月国人居住的地方!
视线再往上移,朗月皇宫仿若天上宫阙,月亮正圆,正值一年一度的月神节。
月神节是朗月最为重要的节日,在这满月时节,举国同庆,祈愿月神长长久久护佑朗月国千秋。
皇宫里有个身影……看起来很熟悉,程绪宁的双眼睁大,她竟见到了母亲!
母亲比自己记忆中年轻一些,她此刻正与先皇后在观景台上聊些什么,朗月皇帝正在后头与祭祀司铎把酒言欢。
好一场盛宴!
皇宫丰饶明亮,程绪宁见到了她慈祥的外祖父,然后,她见到了父亲。
父亲正如珠如玉地抱着一个襁褓,小婴儿从他怀中探出了脑袋,
这是我吗?
程绪宁心想:原来,我曾那样小呀。
母亲从观景台处回来,从父亲手中接过女儿。那小小的藕一般的手臂,被母亲亲了又亲,家人们围坐在一起,一同看着小绪宁的睡容。
母亲将自己抱在怀中,小婴儿依恋地把小脑袋靠在她胸口,婴儿嘴角吐出了一个泡泡,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
视线继续往下,目光进入了自家楼台。
自己已长大了一些,这日,外祖父特意给她买了糖葫芦,她此时嘴角还粘着糖粒,笑闹着抱着外祖的手臂撒娇,只听外祖父小声叮嘱:“今日之事可千万别让倩儿知道了。”
视线往上,月色下,父亲正和母亲靠在一起,就着月光品佳酿。
小绪宁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小床熟睡着,身上盖着薄被,一只白嫩小脚从床沿探出。
“宁宁今日累坏了,所以才这样早就睡了。”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温柔地为母亲披上披肩。
“父亲带宁宁玩疯了一整日,下午他们二人还偷吃了糖葫芦,连晚饭都吃不下。我虽是板起脸来训斥她,她却只知道跟我撒娇。” 母亲顺势握住肩上丈夫的手,笑着摇头。
“宁宁心里明白我们疼爱她,这才有恃无恐,总那样调皮。不过,她爱与亲近之人撒娇,还不都是向你学的,是以,你也不好责怪她。” 父亲笑嘻嘻的,一点儿都不生气。
“那倒也是。”程清倩点点头,莞尔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宁宁甚是聪明,会撒娇的女孩儿才有人疼呢。” 她笑嘻嘻地将丈夫拉到身旁面对着自己。
窗外的月光是多么地动人啊。
只可惜,马上下起了雨。
程绪宁看见了厚重的乌云,乌云往下是外祖父沉重的病榻。外祖父年纪并不大,是个爱笑爱吃糖的慈祥老人家,可这一刻,已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外祖父虽已离去,可他宽厚的手掌仍紧紧握着小绪宁的手不放。
小绪宁用尽力气试图想让外祖父醒过来。
她哭喊着:“不要走!外祖父不要走,宁宁不要你走!”
外祖最是疼爱她,一直都是有求必应,可为何现在却不理她了?人死后为什么就不能醒来?她要求不高,哪怕就只是再一次摸摸她的头也好啊。
她太难过了,哭得就快要喘不上气。
母亲在一旁止不住地流泪。
程绪宁在云上看到这一切,病床前小绪宁脸上的泪、和十岁的程绪宁心里的泪,此刻相融到了一起。
她透过迷蒙的泪水,看到了一个变形的世界,在那个扭曲的、迷幻的世界中,母亲已在弥留之际。
“宁宁,人终有一死,我这一生过得很幸福,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只是,担心你今后该怎么办……” 这一次,小绪宁连眼泪都没有流了。
她所有泪,都由心口最热的血化成,此刻,眼泪忘了眼睛才是出口,这些热泪倒行逆施,只往她心里流。
小绪宁像一只呆呆的木偶,她跪在母亲床前,只觉得耳旁全是嗡嗡声,母亲的声音很轻、很轻,直至她再也听不见。
“母亲,你说什么?宁宁听不清楚,母亲,宁宁听不见!”她抬起小脸,圆圆的眼睛盛满了痛苦和迷惘。
母亲微笑着用手抚着小绪宁细软的头发,她温柔地对女儿说:“宁宁是个福星,福星就一定会得到上天的眷顾。母亲永远爱你,你永远是我心头的月亮。”
小绪宁装作母亲并没有走,她想,只要她装得够久,母亲就会一直都在。她已下定了决心,就要这样装一辈子才好,这样母亲就一辈子都会陪着她。
可是,一直站在小绪宁身后的父亲却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就这样倒了下去。
程绪宁再也没有等到父亲醒来。
于星夜中奔驰,云不知疲倦,她的目光还在继续。
程绪宁见到了自己从小的玩伴:胖丫、小虎、还有贝贝,他们正在大树下一起做着游戏。
“我呢?我去哪里了?” 她在心里大声地问。
“为什么我不在这里?”
她终于,在夜空中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只有苍茫大地,还有那个她熟悉的,金色的跃动着的光源。
“是母亲吗?” 此地尽是茫茫白雾,程绪宁赤着双脚,一步步向前走去。
可惜这个世界太过于安静,她怕她得不到任何回应。
风中终于传来了温柔的声音:“我会永远爱你。”
程绪宁满眼是泪,她在心里大声地说:我也永远爱你。
***
高热不醒的七日后,程绪宁终于醒了过来,见她开始恢复,云心云意高兴坏了。前几日,程绪宁仍在房中静养,今日终于大好,常大夫说她能下床了。
程绪宁正抱着小被子,吃着桂花甜糕,云意正在她身后为她梳头。
“宁宁,今日要梳什么样式?”
“云意姐姐看着办就好,你梳的都好看!” 出门在外,嘴甜总是第一要义。
“那是自然,每日都给宁宁梳得漂漂亮亮的。” 云意宠溺地说。
云心此时出现在门口,见状叉腰道:“又给宁宁吃甜糕,这病才刚好,甜腻的东西不易克化,等好全了再吃也不迟啊。”
程绪宁转过身与云意对了对眼神,赶紧地把甜糕放下:“云心姐姐日安,我今日身子已是好了许多,手上也觉得有劲儿了,大夫说今日我能下床呢!这甜糕我才只吃了一口,姐姐说的有理,我不吃了!”
云心见程绪宁椭圆脸蛋因这次急病瘦成了个尖下巴,一时有些不忍,心想孩子还小,喜爱甜食也正常。
她如今才刚大病初愈,自己方才不该心急责怪的。
今日的发髻上缠绕了桃色绑带,云意用两枚铜镜对照,好让程绪宁瞧瞧自己今天有多好看。
常大夫已准肯程绪宁下床。
“病才刚好,记得多穿些衣裳再去院子。” 云心走上前去为程绪宁穿上小衣:“景宸今早还问过你呢,得知你病好了,他很是开心,说是一会儿就来找你。”
程绪宁点点头:“我们确实好久没见。” 随后,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她抬头看向云心:“老师呢?老师回来了吗?”
云心点点头:“先生说是今日回来,宁宁晚上可与先生一起用饭。”
听到这个好消息,程绪宁开心得笑了——自己的靠山、自己的救星、自己的老师,终于要回来了!
云意怕她想家,在新制的小鞋上为程绪宁绣了一颗月亮。程绪宁穿上崭新的鹅黄小鞋,利落地跳下床,她很是活泼地向门外走去:“我去散步!”
突然,她又转过身,折回云心、云意两姐妹身边,用自己的小手拉起她们二人的手,恳切地对她们说:“我睡了很久……多亏姐姐们悉心照顾,我才能好的这样快。”
两个半大的小姑娘见女孩儿用晶亮的眼睛望向自己,她扎着圆圆的发髻,桃红色的缎带垂在耳后,这个粉白的娃娃明明才经历了那些苦难,可她此刻看起来却这样甜,叫人完全看不出她曾伤心到一病不起。
云心云意心中只想:宁宁如此懂事可爱,怎样疼爱她都是不为过的。
程绪宁用小手拍了拍她们的手,这就准备去南阁找景宸。
***
重新走出屋子的感觉真好,程绪宁深吸了一口气,竹叶的清冽和桂花的芳香钻入鼻中。
已是秋季。
这一年……是如此不同,谁能知道,那个被挂在悬崖边、苟延残喘的小女孩,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她想到梦中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福星自有上天护佑。
她想,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仅没有死,反而活得更好,因缘际会,现在还住在这样宁静的山庄。
想起过去,程绪宁仍会感到伤心,但她已不再总是感到害怕了。
她如今明白了,原来被人这样深深地爱过,哪怕他们再也无法陪在身边,爱的刻痕也会永远陪伴着她。
一股来自心底深处,宁静又强大的力量,从她小小的胸口升起、蔓延至指尖、脚心。
在此之前,她对这股力量并不熟悉——她虽是偶有所感,但并不确信它的存在。
当她在急病引发的幻境中,她看到了她所需要看到的一切。
原来这种神秘又强大的力量,早就于不知不觉中、种在了她灵魂的深处,甚至早于她的出生、早于混沌未开的天地,早于第一缕清明的光亮出现之前。
当她每一次感受到爱、每一次回应爱,这种力量便更茁壮一些——直到,它强大到于绝境中迸发,将她拉出最黑暗的地方,让她看见自己乘着蒸腾的火,以心灵作为翅膀,遨游在天上。
程绪宁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绝不能白白浪费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小福星在家吗?
在家,不过不在老家,在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