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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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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终于在朦胧细雨中浮现日光,朱雀大街上恢复往日的喧哗,几日的沉寂没有荡起一丝水波。妇人们轻摇着小扇,结伴欢笑。稚儿在巷口踢着蹴鞠,蹴鞠滚落在街旁,拿起时,就被晶莹剔透的糖葫芦迷住了眼。东西坊里的东西还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朴素的摊子上卖着百姓们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柴米油盐,枝头的花随着笑容绽放,沉沉浸染。

皇城恢复以往的庄严肃穆,鸱吻凌立在正脊两侧,玄黑的大门紧闭,里面是焦急的脚步声,嘈杂而混乱。大理寺里的房间内,案前的崔朔咬着笔,沾了沾墨,笔尖在纸上滑动,一旁靠在椅背上的孟晔正视着对面一脸无谓的安无忧,道:“所以沈默沈小姐,尽管被朱子轩卖到青楼里,也没有选择屈服,一直都在搜查那些权贵的罪证,是这样吗?”

安无忧点了点头,垂眸道:“你们若不信,我可以把证物给你们。”

“不用着急证实清白,”孟晔垂头捏着手上的胡桃,“等一会庭审的时候,这东西自会用上。”

门被推开,崔朔抬眼望去,下属将一沓纸递给他后就匆匆走了。崔朔接过那一沓纸,和安无忧的证词对了起来。上面都是一些七七八八,顺德年间的卷宗,最多证实有没有和安无忧所说日期对得上,且相关的案子。只有下面那几张才是重点。

谢清空这几日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将有过贩卖人口底子的人通通审过了一遍,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在刑具的加压之下交出了铁证。一连牵扯出好几个世家,所有东西加起来,构成书写着罪恶的纸张。

“没有错,和她说的接近吻合,在林府里也发现了林垣没有烧完的纸张,集合下来,那可是谋逆的死罪。”崔朔抬眸看了安无忧一眼,随后又垂了下去,“不过你用他们对待沈默的方式杀了他们,也是活罪难逃。”

“我知道,”安无忧叹了一口气,望向头顶的悬梁,“但我从不后悔。”

孟晔摇了摇头,表示无奈,起身道:“走吧,自会有人审判你的。”

推开门,一线光芒照射过来,捶打在安无忧俏丽动人的脸庞上,抚摸着些许凌乱的秀发,耀着一层看不透的皮囊,暖风袭来,发丝附在赤唇上,扬起一抹微笑。

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1

齐白玉自终南山一事过后,就没有再见过祁颢。他在屋内点起了香,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事情。茶香四溢,浓浓的雾气混杂在檀香里,缭绕在齐白玉身旁,树梢抖了抖,露出一面青绿,阳光夹杂在树枝里,透过叶片,染黄了叶尖。天气也温和了许多,齐白玉侧眼望去,只见黄鹂莺啼,歪头不知所措。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离开案前,快步离去,只剩点点素花,缀落枝头。

大理寺。

“抱歉,齐宰相。”下属不好意思道,“安姑娘现在在庭审,不在这里。”

齐白玉点了点头,转身想要离开,一旁的下属又急忙叫住了他:“不过呢,庭审快结束了,等一会就要去刑部复审,您可以去那里等她。”

齐白玉思索了一会,向下属表示了谢意后,径直走向刑部。

安无忧就这么被人压着,推着走在街上,经此一轮后,她已经面泛憔悴,怕是扛不住刑部的复审。跟在一旁的孟晔见状,向后面的人抬了抬头,示意他们放开。安无忧的手被松开,她踉跄了几步,就见孟晔拿了块饼,向她递了过去。安无忧的视线随着那块饼移了过去,望着孟晔的脸色,孟晔一脸从容,对她道:“吃吧,等一会刑部复审里问的问题可比这多了去了,没一两个时辰是出不去的。不过你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口粮,如今还能撑着没事,你命也是真的硬。”

安无忧笑了笑,杏眼弯弯,道:“多谢孟寺丞夸奖。我没事的,熬得住。”

孟晔眉一皱,“啧”了一声,语气里略带点怒气:“我不是在给你商量,这是命令。你是没有见过,但刑部威压真的很大的,你现在是囚犯,复审前能吃到饼都算不错的了,以后狱中的伙食可没有这么好。”

安无忧也无法,笑了笑,接过了孟晔手中的饼,轻声道了句谢谢。

一阵混杂着哭声的锁链声在安无忧耳旁响起,她心中一惊,侧头望去,一群人穿着白囚衣随着官府走去,每个人的手上都挂着沉重的锁链,泪水充斥着眼眶,流淌在苍白的脸颊两侧,有的人跪在官府面前祈求饶自己一命,却被无情的拍打着,如同受困的骆驼一样,被人牵扯着前进。

人群议论纷纷,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一声声“卖国贼”响彻天际,有的百姓痛恨入骨,菜叶子什么的直接往他们身上扔去,即使被吐了一口痰也无力反驳。官府见惯了,但为了维持秩序还是挡住了百姓,阻止他们的行为。

林府上下除了六岁以下的儿童全部斩首,家中两个庶女和一个嫡女早就嫁作他人妇,只剩林蓉一个七岁小儿不偏不倚的卡在中间,无力回天。她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孩童,铁链太沉,她身为一个孩子,根本提不去了,更何况是走了。林蓉手腕吃力,掉落在人群后面,官府的人还在推着她前进,她一不留神,绊倒在地,白囚衣被蹭上了一层灰,手肘因为擦伤破了皮,血液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她也知道疼,但她不能哭,哭了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双手将她扶起,林蓉抬眼望去,就见安无忧将饼塞到了她嘴里,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吃到食物了,林府上下没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一碗饭端来,那些人就像疯狗一样爬了过去,互相争夺起了狗吃剩下的馊饭。她恶心,厌恶,但偏偏她姓林,哪怕再挣扎,也会被扣上“卖国贼”的称号。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等待死亡。

如今一块热腾腾的饼在她嘴里,她也不管烫不烫的,咽了一口口水,就狼吞虎咽的咬了起来。周围的人的声音在她耳里已经便得模糊,她知道无非就是一些怜悯和唾骂,她管不着了,任由他们说,任由他们骂,只要填饱肚子就行。

一块饼下去,空腹的胃瞬间被温暖所侵蚀,她抬眼望去,安无忧在和孟晔谈论着什么,她也听不清了,只剩安无忧的最后一句,在茫茫人海中,清晰地流露在她耳里:

“一物换一物,我要换那个女孩的命。”

林蓉瞪大了眼,人群的脚步好像慢了下来,官府也没有在推拿着她,所有人都变成灰白色,唯独安无忧。她静静地看着安无忧的身影,突然一股热意在她脸颊浮现。

她哭了。

谢清空皱了皱眉,看着把人押到刑部后回来的孟晔,冷声道:“你把那女孩放了?”

“是,是啊,”孟晔背上一股冷汗,挠了挠头,眼神止不住的躲闪,“反,反正她交出的东西抵一条命肯定是值的嘛,更何况那女孩有没有犯事,你说对吧,哈,哈哈……”

谢清空注视着比他低了半个头的孟晔,身上的寒气直逼孟晔,孟晔整个人都要慌了,听着谢清空骨头发出的咔哧声,额上又浮出一层汗水,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场面时,就听谢清空冷冷道:“行了,我知道了。”

“啊?”

“啊什么啊,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谢清空低声怒斥道,随后转身要回御史台,突然又回眸看向孟晔,“这事我会帮你处理,这几天你就好好的在大理寺里待着反省吧!”

“知,知道了!”孟晔一溜烟,整个人就这么消失在谢清空面前。

安无忧被人一路压到刑部,突然间止住了步,旁边的停步人道好:“齐宰相好。”

安无忧抬眼望去,齐白玉点了点头,道:“人我带过去,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两个人面面相觑:“这……”

“怎么?是怕我将人放走吗?”

“不,不是。”两个人相护耳语了一下,退后走了。

安无忧倒是笑着问道:“齐宰相不是将我放走,还能做什么?齐宰相日理万机,我应该不值得您劳驾吧?”

齐白玉没有回答,转身走去,安无忧倒也不计较,跟了上去。

到了拐弯处,安无忧才发觉齐白玉手里提着明灯,明灯下的流苏打趣地怕打着齐白玉的衣裳,安无忧怕也是来了兴趣,俯身探头看着那明灯,笑问他:“这大白天的,齐宰相怎么提着个灯笼?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回答我了吧。”

齐白玉微微呼出一口气,缓缓道:“皇城里的天有些暗。而且,我习惯了。”

安无忧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四处张望着这皇城,竟哼起了歌来,倒也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会做的事了。

齐白玉这时又开口道:“一个城府深沉的人竟然也有如此闲情,明明知道挽回不了了,还一脸无谓的神态。安姑娘这样的人,也没谁了。”

安无忧没有回答,就像齐白玉刚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样,继续哼着小歌。

“第一次看到这皇城,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看到,”齐白玉停下了脚步,看向层层叠进的城门,威严的姿态竟让人喘不过气来,分明是春四月,却有着秋八月的萧瑟,暗沉又烦闷化成风吹走了掉落的枯叶,无端生出一股凌冽感,“安姑娘,有什么感受吗?”

“我吗?”安无忧笑道,向前走了几步,前身靠在石栏边上,用双手去捉弄风,垂眸望向手掌心,“不知道,但触动不大,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管到哪里,都没有太多的羁绊,也许这就是潇洒洒脱吧。”

齐白玉提着的明灯被风晃了晃,他突然开口道:“沈小姐是个好女子。”

安无忧一愣,随后噗呲一声,道:“是啊,如果没有那场变劫,她现在应该是在好人家家中相夫教子了。”

“我就是她一生里最大的错误了,”安无忧抬头望向屋檐,“所有我要修正。”

齐白玉皱了皱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她又笑着望向齐白玉,道:“齐宰相,其实您跟我很像,您知不知道是哪一点啊?”

齐白玉意识到一丝不对劲,紧握着手里的木提手,问道:“什么?”

安无忧闭上眼,扬起了唇角,风还在刮着,枯叶与灰色地板碰撞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楚,天愈发暗沉,鹧鸪鸟越过威严庄肃的城墙,安无忧也睁开了双目,唇齿瓮动,一字一句道:

“都是苟且偷生的东西罢了。”

齐白玉瞳孔急剧收缩,梦魇里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占据着他的脑海。

“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个怯懦者,你害死了一切!”

“你有什么资格活着,因为你的诞生,所有人都死了!”

“你不过是一个苟且偷生者罢了!”

这一刻,安无忧的话语和最后一句重叠起来,形成了浩瀚无垠的大雪,埋没了雪中那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等他回应过来了,安无忧身体一倾,在台阁上倒了下去,齐白玉想要拉住她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秀发凌乱与空中,裙摆一角落在石栏上,齐白玉的指尖刚碰到那一抹藕色,就迅速滑落,不留半点余地。她摊开双手,缓缓闭上杏目,柳眉舒展开来,如天边的云锦般绚丽,可却又那么的短暂,在一片灰色中显得格格不入。

阿娘。

她想着。其实她骗了齐白玉和大理寺众人,说什么她娘自打她生下来就没有正眼瞧过,那都是假的。

她犹然记得那一身青衫,和云髻上那根玉簪,在乌黑秀丽的长发中显得那么耀眼。满园春色醉人意,她那时刚学会走路,踉跄地走到沈默身边,她抬眼望去,就是一抹笑意。她在沈默身边吃完糕点,就被沈默牵了回去。

那一天,她只记得石桌旁的柳树和那一抹笑意。

安无忧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血液止不住的流淌着,杜鹃啼血猿哀鸣,鹧鸪再次越过城墙,可悲又可叹。一切声音已经模糊不清,朦胧的双目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苦色,却在下一刻化为虚无。

她抬手想要抓住天上如丝绸一般的云彩,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她笑了笑,唇角翁动,好像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了。

阿娘,无忧欠你一世。

手重重落下,安无忧闭上了杏目,巍峨的城墙困住了她的前路,她如同游躺在浓墨里的一朵梨花,不信被天意在瓣上点上了一层又一层暗红的朱砂,任凭齐白玉怎么呼喊都叫不醒,如同烟云一样,转瞬即逝,只留下唇角扬起的笑意,刻画上最后一笔,没入水中。

您来世要平平安安,无忧替您尝尽十八层之苦。

玉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陈毅的《赠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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