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就打落一地的碎叶。风卷着雨往檐下扑，将每个人的衣角都弄的脏兮兮。

然而谁也没心思管这个，都竖着耳朵仔细听屋里的动静。

只有苏齐神色淡然，闭着眼，抓紧时间养精蓄锐。等大皇子落败出来，火气定然要朝他们身上发，不知道要煎熬多久。

要是能离开皇宫，离开苏家就好了……

“苏齐。”

苏齐睁眼，孟师傅在小声唤他。

“你怎么知道陛下会考洪灾一事？”

孟师傅看他的目光中带着惊奇，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

以前无论他的文章作的有多好，背书有多快，孟师傅从不正眼看他。当然了，他只是皇子的伴读，孟师傅进宫也不是为了教他读书。

苏齐垂眸，仍旧是波澜不惊，“猜的。”

“你要立功了。”孟师傅板着脸低声训话，“大殿下听了你的话，读了几本治水的书，要是这次成了，你可立大功了。”

“不敢。”

孟师傅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立功能得赏最好，可别赏赐没拿到，白惹一身骚。”

苏齐知道孟师傅要分好处，他低头笑笑，“请师傅赐教。”

“你向来话少，主意也少，这次突然说中了题，大殿下必然怀疑你背后有高人指点。若是一意要你交出高人，你又交不出，大殿下会不会怀疑你不肯全心效忠于他？好孩子，到时你只管说我就是你背后的高人，天塌下来，为师给你顶着。”

好不要脸的师傅。

平日里有个什么错，全都推在他和宫人身上。哪次大皇子书读的不好，皇帝追责，也会推在他身上，说他愚笨又顽劣，总是影响大皇子读书。

去年他被皇帝赏手板子，一双手都打烂了，就全因孟师傅这张嘴。

苏齐正想寻个机会教训他一次，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了。

他抬头，神色诚恳，“谢谢师傅帮我。”

孟师傅笑着点头，看苏齐的目光不但没有半分感激或者慈爱，反倒又多了一丝轻蔑。

傻子就是傻子，就算能猜中题，还是可以随意利用。

最先出来的是邢云翳，老先生年岁大了，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这位虽然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威望极高，行事却十分低调，多年来一直在老家悉心教导弟子。

听说对弟子，老先生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且从不藏私。

上一世苏齐也曾有过想拜邢云翳为师的念头，不过大皇子借着他的文章成功拜入邢云翳门下后，没过多久，老先生突然对外放出消息，大皇子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此后不再收徒了。

他作为大皇子的伴读，有幸听过老先生的讲学，句句良言，让人受益终身。

可惜的是，大皇子怕老先生认出他的文风，从不让他露面，他只能逮住机会，躲在窗外听。

要是有机会，能亲耳听一听老先生对他文章的点评该有多好……

老先生出了远门，苏齐也敛了不该有的念头。

苏家和大皇子从未将他当作亲人看待，他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一枚棋子想拜师读书，简直是妄想。

上一世的他妄想过了，这一世，他也要让大皇子尝尝妄想的滋味。

很快皇子们依次出来，三皇子、四皇子垂头丧气，一句话都没说，带着自己的宫人走了。

这两位皇子上一世读书并不算太好，他们没被选中，在苏齐意料之中。

二皇子出来时，苏齐却没瞧见他有多喜悦，反而神色凝重，步履匆匆。看上去不像遇到了好事，反而像是别人欠了他几万两。

苏齐不由心中打鼓，难道他的文章没有让二皇子被邢云翳看上？

就算他的文章写的不够出彩，打败大皇子也绰绰有余了，怎么会输？

苏齐忍着疑惑继续等待，片刻后，大皇子也出来了。他见大皇子虽然面色未变，但紧紧咬着后槽牙。了解大皇子的人都知道，这是憋着火呢，不想在外面发作。

果然回到岳纸斋，刚进远门，大皇子骤然回身，将跟着他的宫人，一脚一个全部踹倒。

大皇子平日习武，又生的身强体壮，他的一脚直踢得几个小宫人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

本来连苏齐也要挨踢，他打苏齐也是常有的事。这次脚都抬起来了，面对苏齐丝毫不慌的目光，大皇子忽然停下。

苏齐的目光里并没有愤怒、冤屈，就只是淡淡的，偏让大皇子觉得诧异。

他停了脚，反倒惹得苏齐疑惑地看过来。

大皇子心中这才舒服些许。他不喜欢苏齐这个一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会有他看不懂的神色。

只有他让苏齐纳闷的份儿，苏齐必须是他手里拿捏的玩意儿！

“算了，这次你押中了题，算你有功，饶了你。”大皇子挥挥手，“你滚一边去，本王今天要把这些下贱玩意的肠子踹出来，方消心头之怒。”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大皇子虽然才十三岁，可手上的亡魂也有上百条了。

单是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被他失手打死的，也有一二十人了。

一听说有功，孟师傅站出来，拦住大皇子，“殿下您消消火气。您早有准备，怎么，难道二皇子他们还能有您答的好？”

“别提了。老二这次突然开了窍似的，文章写的那叫一个好。本王虽然看过治水的书，写了几条策略，但到底不如老二出彩。不过也凭着这几条策略，得了父皇一句‘尚可’，不算太丢人。”大皇子指指苏齐，“都是这小子昨天提醒的好，要不然本王不但要丢了邢云翳的支持，还要把脸面全丢在那儿！”

孟师傅使劲“咳”了一声，苏齐会意，道：“殿下过奖了，我也是多亏了孟师傅提醒。”

你自己送上来的，就别怪我心狠。

“哦？”

孟师傅嘴角忍不住上翘，“是啊，老夫早就想到陛下会考洪灾，因此同苏齐说了一嘴。”

说完，他等着大皇子夸赞他。不想，却等来了大皇子的飞脚一踹，他整个人飞出去，狠狠撞在院墙上，痛的他五脏六腑俱是一缩，差点就此断气。

大皇子还要打，宫人们急忙过来拦。

“殿下息怒，不能动手打师傅，若叫陛下知道了，肯定会怪罪的呀。”

大皇子怒气上来，杀人的心都有了，哪里还管他是不是自己的老师？

“糊涂东西！你早就猜到了，为何不同本王说？苏齐说了，本王将信将疑，并未全心准备。这话要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本王自然要苏齐先作出一篇文章来，连夜记下。”

大皇子将没有中选的怒火，全发作在了孟师傅身上。

苏齐走时，孟师傅已经被打的不成人样了。他想起挨过的板子，也差不多算还回来了。

不要觉得他不发脾气，就是没脾气。

殊不知，真正有脾气的人，向来都是安静的。

回到自己房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东想西。

今日坏了大皇子的好事，着实心中大快。

只是遗憾的是，这一世，邢云翳老先生似乎对他的文章不感兴趣。

他的文章，哪里不好呢？

若是能得老先生几句点评，他一定受益颇多。

他叹了口气，手背遮住眼睛，把不争气的眼泪逼回去。

得老先生点评文章，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现在连宫门都出不去，还得天天对着仇人卑躬屈膝。

他暗暗警告自己。

不要去想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先活命要紧。

天色渐渐黯淡，雨势越发大了，不当差的宫人都躲进自己的房间，谁也不肯出来。

院里的几盆菊花，被打的东倒西歪。

苏齐忽然生了和它们一样悲惨的同感，下床，撑着伞，将菊花一盆盆往檐下搬。

风将伞轻而易举地卷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不过几步之间，苏齐就已经被浇成了落汤鸡。

他没退缩，继续一盆一盆地搬。

忽然一把伞撑在他上面，隔绝了冰凉的雨水。

脸上都是雨水，睁不开眼，手抱着菊花，又无法去擦，正纳闷谁为他打的伞，就听见一道饱含疑惑的声音。

“你怕不是个傻子？

苏齐：“……”

是二皇子。

把菊花放到檐下，他擦去脸上的雨水，睁开眼，就见二皇子穿着宫人的衣裳，大大的帽子掩了半张脸，看着他的目光里尽是惊奇和惋惜。

惊奇宫里居然来了个傻子。

惋惜他居然是个傻子。

他无奈地笑笑，将人拉进房间，“二殿下怎么来了？”

给尊贵的二皇子倒了杯热茶，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二皇子今日写了什么文章给邢老先生瞧？”

在他内心深处，还盼着二皇子落选是因为别的事，而不是他那篇文章写的不入老先生的眼。

他这么一说，二皇子的小脸立马红了，捧着茶杯，有些局促地站着，“唔，本王今日、今日抄、抄了你的文章。对、对不住，不是为了想当老先生的弟子，本王当时不知道有这事。本王只是想、想在父皇面前长一次脸面。”

苏齐会意。

这是专程道歉来了？

一向肆意张扬的小少年，心里到底有多少愧疚，才会连说话都如此结结巴巴？

苏齐心中对二皇子更添一份喜欢，笑着摇头，“无妨，那篇文章就是送给殿下的。”

“给本王的？”二皇子虽然有些虎，却不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父皇要考这道题，而且也知道老先生要收弟子的事？”

苏齐点头，用哄小孩儿的口吻说：“二殿下不要多心。臣虽然是大殿下的伴读，但臣喜欢的是二殿下你啊。”

“喜欢本王？”十一岁的二皇子脸颊因他的话，又添一层红晕。

“当然了，二殿下勇敢又聪明，臣当然喜欢了。”苏齐见二皇子把头低了下去，忍不住踮起脚摸了摸二皇子的头。

小孩子真好哄啊。

“臣的文章没有帮助殿下得到老先生的青眼，殿下是不是很失望？”

“没有没有。”二皇子急忙摆手，“老先生很喜欢你写的文章。”

“那为何没有选中殿下？”

二皇子咬了咬唇，“因为本王说这篇文章不是本王写的。”

苏齐脸色大变，二皇子忙道，“说是偶尔所得，没有提到你。”

苏齐松了口气，要是让苏家知道他帮二皇子，明天他的尸体就该出现在乱葬岗了。

“老先生夸本王实诚，同意收本王为弟子。”

苏齐大喜，所以他瞧见二皇子从听风殿出来皱着眉头，原来不是落选，而是因为抄了他的文章心中不安。

二皇子道了歉就要走，临走时，趁苏齐不注意，拿走了书案上苏齐闲时写的几篇文章。

老先生特别喜欢那篇文章，又想收个弟子。

二皇子琢磨，干脆让苏齐也给老先生当弟子呗。

这样，他既送了老师一份入门礼，又给苏齐找了这么厉害的老师，跟苏齐也扯平了。

嗯嗯，本王真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二皇子小脸通红：“喜欢本王？”

握拳，“你的喜欢，本王一定会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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