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方才解到第两千九百五十一题,眼前景象一晃,满天风雪一眨眼就变成了金雨纷飞,自己正身处宅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树下还有个人影——云澹容正挽着袖子,抄起土一铲铲往某个坑上盖。
没看见当年的金陵不夜城实属有点遗憾。
江练好奇道:“你在干嘛?”
那少年哇的一声,被他吓得差点回头一铲子砸上来,看清是他才堪堪收住,惊魂未定道:“你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江练:“……”
江练:“不好意思,但是那个,劳驾,铲子移一下,蚂蚁快掉我鼻子上了。”
“哦——哦!不好意思,”云澹容连忙收回去,铲子重新插进土里。
“你在干嘛?”江练这才站直身体,好奇地往前倾了些。
云澹容头也不抬,“酿桂花酒呢,回头酿好了,挖出来分你一坛!”
哦,对哦,桂花酒。
他面上顿时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来,云澹容一门心思埋着酒,没注意到他的变化,江练犹豫了下,实在是不想扫他兴,就没说你这两坛酒连你自己都没喝到就被不知道某个陌生人采花采走了这件事,伸手去取铲子,“我来。”
他干活时候手脚很快,没一会儿就埋得严严实实,江练搁下铲子,转头看见对方鼻尖上有点泥,想也没想就顺手抹了一下,结果那一点变成了一块,他愣了足足两秒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缝里都是土。
江练:“……”
啊——
恰好裴欲青从屋子里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个灰巴巴的人影——衣服上有泥,手上有泥,甚至鼻尖上也有泥!
裴欲青:“……”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深呼吸,快步走近,开口斥道:“什么样子!你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就这个样子迎接他?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
云澹容有点心不在焉,哦了一声,慢慢地往外走,裴欲青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这才平静地转过头,把目光移向他,江练知晓对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
果不其然,她开口道:“江公子并不是世俗之人吧。”
江练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我料想也是,”裴欲青笑了笑,“世人对修仙一知半解,但毕竟我夫君是朝中重臣,多少有些了解。”
“我知晓朝廷不管修仙之人,同理,修仙之人也不得干涉世俗,我不奢求更多,只祈求倘若有一天,云家遭逢大变,江公子可以拉他一把,”她神色沉着又冷静,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很清晰,像是打过腹稿一样。
裴欲青道:“那孩子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他虽然性子有些闹腾,但并不坏,只是年轻气盛,假以时日必然会沉稳下来,我只怕他过不去那个坎儿,希望有人拉他一把。”
江练毫不犹豫点了头。
裴欲青释然。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深深欠身,“欲青在这里先谢过江公子了。”
时光如梭。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桂树扶疏,合殿飘香,皆与往常无疑,云澹容在屋子里翻着新出的话本看,那话本也颇为无聊,无非是一些令人牙酸的男女情爱花前月下,在这种东西上耗费时间,还不如多练会儿剑。
他正要起身去取剑,门咯吱一声,裴欲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我和夫子说好了,你明日就给我回去读书。”
云澹容一怔,立刻翻身坐起,目光满是不解:“……为什么?不是说好学武的吗?”
“当初是说好学武,”裴欲青道,“但你也没学出个什么成绩来,江公子也说你不过是尚可,可见你着实没天赋。”
可那句尚可分明就是说笑话。
他委屈:“我怎么就没天赋了?”
“那你能打得过江公子吗?”裴欲青反问。
“……”
他们俩年岁差了起码一辈。
“你这是不讲理,”云澹容更加委屈。
裴欲青道:“我便是不讲理又如何?你有本事决定自己的命运吗?当初口口声声说学四书五经救不了世也救不了己,学了武又如何,你现在又能救谁吗?”
她很少用这样子严厉的语气和他讲话,云澹容又是一愣,他感觉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好像抓到了什么,可还没等想通,裴欲青已经转了话题,“明天老老实实自己去,我会派人盯着你的,别让我押着你去,云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她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个茫然的云澹容。
他心中有忿忿,取了剑,去院子里把前几日习得的剑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那口郁气吐出去,总算痛快了些,他不甘心地想便是不让我习武,我也能练出个所以然来。
停下来站了许久,平静下来,正要往回走,才看见江练站在那,不知道看了多久。
想起方才娘亲口中的那句尚可就有些委屈又恼火,但到底还是家中教养好,知晓这事和江练没有关系,也没迁怒。
“心情不好吗?”江练明白了,恰好身边有垂下来的树枝,流畅的、弯月一样的弧度,他挑了几片顺眼的叶子,一掐一旋,轻巧折下来,手指上下翻飞,随口问道,“我之前没见你用过这套剑法,是新学的吗?”
虽然还稚嫩,这剑法居然隐隐有几分他师尊的架势了。
云澹容嗯了一声,“我娘逼我去书院念书,剑法是前两日在书架上发现了本新的剑谱,不知道是哪个仆人买回来的,瞧着还不错,就练着试试看。”
念书?江练动作停顿了下,他隐约明白了点什么,没说话,低着头把最后一点多余的叶子塞进去,仔细收了个尾,“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去了也能翻墙逃出去嘛。”
“那不一样,分明是她出尔反尔……”
“好啦,”江练道。
他抬起头,右手虚握成拳,嘴边噙着笑意,“把你手给我。”
神神秘秘的,有种故弄玄虚的味道。
云澹容不明所以,依言伸出右手,摊开朝上,“这样吗?”
“嗯,”江练道,“给你。”
说着往他掌心上放了个小物件。
那是一只叶子折出来的青色小螳螂,虽然小,但触角、镰刀、前后翅全有,浑然一体,栩栩如生。
他颇为惊奇,方才的不愉快立马抛之脑后,左看右看,“怎么折出来的?”
“你先自己琢磨琢磨,”江练又快又轻地眨了下眼,“下次见面告诉你。”
那树洞里的收藏是又要多一个了,云澹容用指尖玩闹般地戳了下青绿色的小镰刀,那螳螂就往后仰着倒在他手心里,他想了会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自从认识江练以后,那里头的东西数量直线上升。
“我觉得你对我好像挺好的,”他忽然说。
“才发现啊?”江练挑眉。
“为什么?”
“你对我也挺好的啊。”
“那如果我对你不好,你就不会对我好了是吗?”
十五六岁的少年,未经苦难,眉眼都更恣意一点,这会儿语气平稳,略带探究地看向他,倒是和师尊有点像了。
沉稳……裴欲青说的话突然这脑海里浮现,江练走神,他忍不住去想,其实若是没那么沉稳也挺好的。
“江练?”
他下意识应道:“师……”
“是?”
“不是……”江练终于回过神来,他心里没主意,漫无目的地想着该怎么补救,眼睛撞进片明净天空——云澹容定定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很专注地要个答案,哪怕平日里是他的话更多,但师尊总是比他更坦诚,在这样的视线下,他居然有几分狼狈。
算了,反正出去以后也不会记得。
江练自暴自弃地想。
他语气略带无奈,“因为我还挺喜欢你的,不行么?”
“因为我对你好?”
好?江练品味了下这个字眼,他觉得单说好似乎有点轻浮不够庄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不是,”他摇摇头,“哪怕别人也对我好,他们也不是你。”
云澹容似乎没想到这个答案,眸光闪了下,随着眼睑垂下来,轻轻错开些视线。
过了会儿,江练又听见对方的声音,略显冷清,带着点变声期特有的哑,但语调是很温和的。
“没有不行,谢谢你。”
我才是,江练想,谢谢你。
他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那一天很普通地就过去了。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他第二日还是提早起了床,练了会儿剑,就自觉地去了书院,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他并不想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拎过去,况且,大不了到了书院再溜走便是,这种事情他也干得又不少。
本来瞧着没人想半路上就溜的,结果没走两步,正前方堵了个人,往左两步,那人也往左两步,往右两步,那人也往右两步,再抬头一看,那人手里抓着张纸,上面写着很熟悉的三个字——“去哪啊?”
分明是他娘亲的字迹。
云澹容:“……”
他娘亲居然真的派了人!
只好气呼呼地往书院走去。
那么多年没来,书院倒还是那个样。
夫子捧着书,念道:“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云澹容悄悄瞄了眼,夫子也没什么变化,但看着多少还是老了一些,他发散地想,江练怎么就看上去半点儿都没老,长得好看就是了不起?
他漫不经心地跟着念,念到一半就忘记了后面的话。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
丧什么?
不管了,他趁着所有人都在跟着夫子摇头晃脑的时候猫着腰偷偷往外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夫子的视线好像往这里偏了点,他心下一咯噔,顿时僵住,以为自己会被当场抓住,但那眼神似乎只是不经意动了动,很快就又移开了,再看看,夫子仍然在念着老古板的子曰。
云澹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抓住机会悄悄溜了出去。
谢天谢地,他娘亲派来盯他的人大概是看他进了书院就离开了。
他翻出墙,一溜烟地往那棵大梧桐树跑去,顺利到不敢置信,这地方除了江练以外还没有人找到过,夫子倒是知道,毕竟那天他就是从树上摔下去的,但是多半没有告诉他娘亲,因为树洞里的东西都还在。
口袋里有什么,一摸,是江练拿叶子给他折的螳螂,还没来得及放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来,一边琢磨一边重装,进度飞快,折倒是折出来了,但缺胳膊少腿的,触须也一长一短,实在是搞不明白,就干脆揣在怀里,想回头让对方现场折一个教教自己。
忽然听见树下头传来喧哗,他扶着干,从树叶缝隙里探望。
一群官兵带着刀,举步生风,面色严肃,浩浩荡荡地走过去。
咦?云澹容诧异,他还从来没见过一次性出现那么多官兵,这是去干嘛?捉拿犯人吗?
他等了会儿,等那些人影快消失的时候就手一撑从树上跃下去,虽然着地时晃了晃,但还是稳稳站住了。
练武还是有用的,云澹容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张望了下,看见那群官兵转进了左边第二条巷子,奇怪,那条巷子里除了他家以外还有别人家吗?
从巷子口往里探头一看,本来还在议论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畏惧地避开视线,自动向两边退开,那群官兵面无表情地穿过去,就这样进了云府的大门。
他心里一咯噔,突然之间有种很糟糕的预感,完全本能般地贴着树背,悄无声息地移过去,屏住呼吸,伸长耳朵去听,隔着墙壁听见个尾巴。
“……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赐连坐家族。钦此。”
赐连坐家族。
天旋地转,砸得人头晕眼花,只剩下这几个字。
头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谢主荣恩,这是他爹爹的声音,他下意识迈开腿。
衣袖忽然一紧,卡住腕骨的五指纤长有力。
那只手轻轻拉住了他。
“快!那边——”
官兵喊道,有人匆忙跑过。
江练瞄准时机,拉着云澹容飞快进了一条小巷子。
后者的脸上用泥土草草遮掩了下,但这一身衣服太显眼了,不说出城,就是在人群里也会一眼被发现,有家人门口堆着几个废弃箩筐,江练拉开一个让他进去,对他比了个嘘的动作,又低又快道。
“在这里待着,等我来找你。”
他语气很冷静,于是少年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紧接着眼前一黑,是那草编箩筐的盖子合上了,云澹容紧紧抱着腿,慢慢平复呼吸,他不敢太大声,只小口地、缓慢地重复着吸气呼气的动作。
早在江练拉住他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那力度并不重,却仿佛当头一盆冰水把他浇醒,理智重新占据高地。
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便不再刻意去控制呼吸,默不作声地垂下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猛地紧张起来,屏气凝神,仔细地侧耳倾听。
那脚步声虚浮杂乱,不像是官兵,不止一个,也不是江练。
有人很小声地叹了口气。
“唉,云家也算乐善好施的人家了,一日之间满门抄斩……确实残暴,不如太子……”
“嘘——这话可不能说,云家什么下场,你没看见吗?”
两人匆匆离开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死死攥紧拳头,忍着满眶的泪,嘴唇被咬到发白出血,在某个瞬间,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话的后半部分。
……丧,与其易也,宁戚。
真奇怪,明明之前还怎么也背不下来的。
是一击毙命。
新鲜的血液喷出来,身体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虽然是在幻境里,但这确实是他这辈子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
没什么感觉,江练又快又轻地抖了下剑身,迅速蹲下来开始扒对方的衣服。
杀人、扒衣服、回去、让师尊换上、他穿对方的衣服、吸引注意力、让对方趁机出城,他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颇有种无师自通的意思,手下半点停顿都没有。
如果被发现了,江练冷静地想,那就只能先杀出去再说了。
第二步也完成了,他正要站起来,四周景色突然一荡,地上的尸体开始消散——环境竟然隐隐有要崩坏的意思!
他想也没想,五指一弯,毫不犹豫地抓着衣服飞快跑动起来。
血迹和尸身被远远抛在身后,潮湿的石砖地面一寸寸地消失,把忽明忽暗的光影全都不留情面地吞没进去。
街道、巷子口、草编箩筐……
眼看着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奋力伸出手,指尖紧绷成一条线——
在堪堪伸直的一瞬间,画面摇摇一坠,支撑不住的幻境终于轰然倒塌。
脚步往前踉跄了一下,他的手还直直地向前伸出,江练没反应过来,仍然迟滞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才虚虚地徒劳地握了下拳,胳膊一点点放下来,他动作很慢很笨拙,像是短时间内失去了对自己手脚的控制一样。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够到那个箩筐。
江练茫然地站在原地,白雾厚重,浓到几乎凝聚成实体,伸手不见五指,每吸一口气都引起雾气的缓慢流动,冷冷的,淡淡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终于像涨潮般铺天盖地涌上来。
他怅然又无措地想,自己是不是失约了?
迟了两秒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个幻境,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
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
可是,在那个他不在的世界里,师尊怎么办呢?有谁拉了他一把吗?有人帮他逃了出去吗?有没有人安慰他?有没有人抱抱他?有没有人陪着他活下去?
江练不知所措。
这会儿,这片逐渐变浅的浓雾里又浅浅地浮现出点什么来,冷厉的、艳烈的——那是一把剑,一把弑了不少血的剑,鲜艳的液体正顺着剑身一点点流下来,覆盖掉凝固着铁锈红,握住它的那只手,指骨因为用力过度而凸起,苍白得像是落了霜雪。
虽然力竭,但那只执剑的手很稳,不曾颤动,就这样往前行了两步,手指蓦地一松,剑尖抵着地面,又滑下去——那个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形一晃。
江练毫不犹豫伸手去接,还不曾碰到衣袖,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诧怪的“咦?”
随即有人轻飘飘地翻身落下。
“罢了,喝你一口酒,赠你一段缘。”
那声音很陌生,还有些失真,这次的幻境似乎不太稳定,只能瞧见个模糊的大概,具体画面迟迟没有显现出来,他拼命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相,那场景就已经如同海市蜃楼般消散了。
宣德十六年春,云家卷入夺嫡事件,满门抄斩,云家公子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