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烨霖顺着整齐的青色石板路一路行至书房。
目之所及,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不已。
想必前一段时日,宫里也是落了雪,宫烨霖又不自觉想起桃花阁后院的那株光秃秃的碧桃树。
经过梅花林时,唯有雪红的梅花兀自盛开,让这冰冷的东宫看似有了些许生机。
一抹鹅黄色的影子背对着他,正专心致志瞧着每一株梅花树。
宫烨霖打量着对方,睫毛抖动了一下。
他记得,玉桃最喜欢穿的,也是一件鹅黄色的襦裙,俏皮又可爱。
跟在身后的八斗见太子殿下站定不动,悄悄抬起半个头来,见殿下正望着梅花林里的一个宫女出神,心下一琢磨,难道是太子殿下想女人了?
四皇子比太子殿下还小上三岁,如今都有两个侍妾了。他从前总以为太子殿下不喜女色,虽不知道太子殿下出去一遭发生了什么,许是天气转凉,榻上也想有个热乎伴了吧。
八斗转了下眼珠子,计上心来。
宫烨霖只看了一会便收回了眼神,一言不发迈进了书房。
虽宫烨霖不在东宫,宫人们确实一刻也不敢怠慢,整日勤勉洒扫。
炭炉已在正中央摆好,进屋时,便觉入至春天,让人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放眼望去看去,每一处都打扫的一尘不染,所有物具的摆放也丝毫没有被动过,就像昨日刚来过一样。
竟让宫烨霖有些恍惚。
好像根本没有瑞安镇那段记忆般。
他还是那个每日都要来书房学习的太子。
桌子上放着那本他读了一大半的《翼善记》,是以宫烨霖重新坐下,拿起书。
其实现在让他看什么书,他也是看不进去的,那些从前他最爱读的书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字符,扭在一起,让他不慎烦躁。
但若不找些事做,宫烨霖只怕自己又会不断回想这三个月的事。
宫烨霖只得端着这本《翼善记》,与上面的字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八斗不识字,只见太子殿下刚一回来便要来书房,转动了下心思,悄悄退了出去。
宫烨霖瞧着那黑色的字符,书上突然又浮现出玉桃那双水汪汪杏园般的大眼睛,眨呀眨,倏地就笑了起来。
宫烨霖看着不禁发了呆,等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有那么一点点正在往上翘。
宫烨霖一定神,迅速将书扣在桌子上,嘴角的笑意也硬生生垮了下去。
八斗就是这时重新推开的门。
带着从外面进来的一丝凉气,飘至宫烨霖身边时,让他稍稍醒了醒神。
八斗弓着腰迈着脚,见太子殿下又迅速将倒扣上的书重新拿起,讨好地笑道:“书房里没个伺候的人怎么行。”
随后他侧开身子,对着身后挥手:“你来。”
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就在宫烨霖眼前飘动了起来,那宫女低着头,宫烨霖看不清她的长相,个子也不太高,只看着头上两侧梳着垂挂髻,脸颊旁的两只耳朵,通红得吓人。
那宫女也不凑上来,只走到炭炉旁,脆生生开口:“奴婢在书房伺候主子,主子有什么吩咐喊奴婢便是。”
宫女离炭炉近,经热气那么一烘,一股似有似无的梅花香不消片刻便盈满了整个书房。
瞬间,宫烨霖就明白了八斗的用意。
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宫烨霖一记冷冽的眼神扫过去,只见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八斗瞬间收起了脸,重新垂下了头。
“孤好清静,不喜那么多人伺候。同样,孤眼里容不下沙子,什么人做什么事,不要越了规矩才好。”
言下之意,宫里不养怀揣异心的人,不要企图在他身上打什么歪心思。
闻此,那宫女已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紧紧贴在地上,只敢磕头认错:“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声音已是抖个不停。
她进东宫晚,虽从不曾见过太子殿下,可一直听闻,殿下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且气性冷漠,对待宫人严厉得很。
若不是刚刚八斗公公找上她,说天冷给她指个好差事,让她去书房给太子殿下添个炭,端杯茶。余下的,八斗公公没说,眼神却满含暧昧,她不敢乱揣测,只提着心跟着过来伺候。
否则,凭她自己,借她一万个胆子也是断不敢接近太子殿下的。
就连八斗也变了脸色,跟着跪了下来,嘴里喊着:“奴才该死——”
他想着自己想揣测一下君意没想到却摸了老虎尾巴,也是后悔不已。
是殿下才回来那句“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让他差点忘了,他们太子殿下,从来都是个不近人情的狠角色。
宫烨霖摸索着手上那本书的书脊,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八斗该死吗?
他以为自己瞧那宫女一眼便忙不迭把人送上门来,那点小九九,真是浅显得很。
好歹是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做事还如此不知道稳重。
宫烨霖轻哼一声。
若放在以前,二十板子早就赏下去了,给八斗个记性,让他知道,奴才就是奴才,别妄想做主子的主。
可好端端地,宫烨霖看着趴在地上的那抹鹅黄,又不断想起玉桃来。
想起玉桃说她只是一介厨娘,攀不起高高在上的太子。
那宫女看着左不过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小小年纪只能无依无靠在东宫过活,指着主子有了好脸色便能过好一天,若是没了好脾气,因此丧命也是有可能的。
没由来,宫烨霖心里一阵烦乱,出声止了八斗和宫女的磕头,开口:“孤就这样可怕?”
八斗心中一紧,今儿个太子殿下是怎么了,没由来问出这一句。
可他毕竟是自小服侍殿下的,宫里这十几年也让他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得再磕一头道:“主子是我们的主子,我们下面这些贱命可都仰仗着主子您过活呐。”
这话在以前的宫烨霖听来,是天经地义的,而此刻听来,便让他烦心不已。
若可以,他不想做这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主子”,他宁愿是个有爹疼,有娘爱,还有玉桃在身边的普通庶民。
“算了,你们起来吧。”宫烨霖挥手。
八斗和宫女得了令,头也不敢磕,急忙爬起了身。
宫烨霖瞥了一眼那宫女,叹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揪着自己的衣袖,害怕地小声道:“奴婢贱名初一。”
八斗在一旁干着急,生怕对方又热闹了太子殿下,不自觉抬高声:“主子面前回话得大点声!”
真是个榆木脑袋,当初怎么会以为太子殿下看上了她,差点没得丢了性命!
初一一抖,不得已稍稍扬了声:“回主子,奴婢贱名初一。”
“你先退下吧。”宫烨霖挥手,“这冬天侍奉梅林也不容易,若是做得好,孤到时会赏你。”
一句话,等于在八斗面前保了她一条命。
这样内敛的性子,在吃人的宫里,若是没有主人的一句好话傍着,只怕会被其他人活活欺负死。
初一得了令,抖得更加厉害,不过这次她是高兴的。
她最笨不会说话,又千恩万谢后,才退出了书房。
没让八斗退下,八斗便老老实实站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宫烨霖思忖良久,开口:“她们宫女以前的衣裳都是鹅黄色的吗?”
八斗有些摸不清太子殿下的想法,怎么他刚看的那不是那个初一,而是她身上的衣服?
倒也不敢胡乱揣测,只低头应声:“是,这些小宫女之前一直都是鹅黄色的,只有像是白露她们这些大宫女的衣裳颜色上才有所不同。”
“换了。”宫烨霖捧着书,并未抬头,“孤不喜她们穿鹅黄色。”
“哎?”八斗不明所以抬起头,又迅速低下:“是,那请主子决定,换什么颜色好?”
“湖绿,浅褐,什么规制的颜色都行,就是不准再穿鹅黄。”
八斗得了令,一脸懵地退出书房。
这些小宫女在东宫至少穿了十年鹅黄色的衣服,怎么现在太子殿下看着反而不顺眼了?
-
宫烨霖又逼着自己静心看了会书,没一会的工夫,又有人来敲门。
是父皇身边的太监总管江洪。
传了圣上的口谕,让他即刻去御书房一趟。
宫烨霖没多说话,只跟着江洪走。
父皇的御书房他不常去。
从前,宫烨霖一直渴望从父皇这里得到一些为数不多的父爱,想像书中读到的父慈子孝一般,父皇若能亲自教他温书,教他下棋,教他骑射……
可父皇实在是太忙了,忙不完的朝政,批不完的折子,忙着在御书房召见这个大臣,召见那个大臣。
他虽为太子,得召见的机会也是不多的。
偶尔想起,也是叫他来问一下功课,最后一次,还是他去回了父皇的话,说不想那么早娶太子妃。
父皇是位人人夸赞的好皇帝,他将整个身心都扑在朝政上,且看天下太平就是。
太傅最常教导他的一句便是,做皇帝当勤政为民。
可作为父皇,他给予自己的,实在是太少。
宫烨霖迎着冷风,眸子里是波澜不惊的凉意。
不知这次,父皇要找他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宫烨霖:今天也是想老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