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丁巳深秋,寒风凛冽。
天高苍远,一碧如洗。
“报!怀城大捷!”
朱色城门大开,传讯官骑着黑色战马,手拿战报,迅速朝着宫门行去。
不消两刻钟,边境打了胜仗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京城一改之前的低迷,复而变得热闹,人人都在为朝廷打了胜仗而欢欣鼓舞。
安宁侯府,梧桐院中,枯黄的叶子落了满地,正房门口的花耷拉着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儿。
回廊里,有两个仆妇坐在掉了漆的栏杆上正低语着什么,豆大的眼睛时不时瞥向屋内,嫌弃的神色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都说侯夫人的爹是苏州的富商,对身边的人最是大方,他死了就把家产全都留给女儿,没想到侯夫人竟是个抠门的,半个子儿也不曾露出来。如今她都快要死了,难不成还想把钱财都带进棺材里去?”
“谁说不是呢?侯夫人嫁过来这一年就没见她打赏过下人。听文福侯府的人说侯夫人在娘家时时对人还算大方,赏金赏银的,怎么嫁给咱们侯爷之后就如同那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
“莫不是钱都留给了娘家?”
“说不定真像你说的那样。”
“那也怪不得老夫人看不上她了。”
“只顾着自己的娘家,她也是活该!”
阿银端着熬好的汤药朝着正房走来,她眼角瞥到了正说闲话的仆妇,顿生不悦。
“你二人在做什么?院子这般凌乱,夫人见了要恼的,还不赶紧收拾收拾院子!”
阿银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来京虽有两年,说官话时还是带了几分吴地的软,即便此刻发了脾气也像是在跟人商量的口吻。
仆妇止了话头,抬眸看向阿银,身子动也未动。
阿银皱眉:“还不赶紧去!”
身着墨绿色薄袄的仆妇道:“阿银姑娘,侯夫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这般辛苦的照顾她,你跟我们说句实话,侯夫人是不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阿银正色道:“你浑说什么?夫人是主子,照顾她是我应该做的。”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嗤笑出声。
绛紫色夹袄的仆妇道:“你是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不是侯府的丫头。侯夫人眼见着就不行了,你也该为自己寻个后路了。不然啊,等侯夫人去了,公主嫁过来,定不会饶了你。”
阿银气得脸涨得通红。
墨绿袄子仆妇道:“瞧你模样还不错,不如你把手中的银钱分我们一些,我们好为你寻个婆家,你不至于将来年纪轻轻就没了。”
阿银快要被气死了,若非手中端着姑娘的汤药,她定要上前打她们一顿。
此刻她终于发了狠,说了一句狠话:“侯爷很快就会回来了,仔细我把此话告诉侯爷,届时谁先倒霉就不好说了!”
听到侯爷的名字,摄于他的威严,仆妇撇了撇嘴,站起身来朝着院中走去。
一边走,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哎,你我姐妹俩也是可怜,照顾个病秧子不说,还被小辈的教训。要我说,侯夫人不如赶紧去了,免得咱们这些人受累。”
阿银气得直跺脚,正欲上前理论,听到了屋内的咳嗽声,连忙收了心,端着汤药进去了。
虽是白日,此刻屋内却甚是昏暗,光线被紧闭的门窗遮挡了大半。
纵然如此,还是能隐约看到趴在床边的姑娘姣好的容貌。
乌发上仅有一支檀木簪子,青丝披在背上,脸色惨白,唇几无一丝血色,却有几滴鲜血沾在上面。
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阿银一进门便看到了趴在床边吐血的莺娘。
她快步上前,把汤药放置在一旁的矮几上,拿过来湿帕,跪坐在床边的榻上,轻抚莺娘的背。
“夫人,夫人……”
阿银的声音渐渐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莺娘病了数月,除了唤“夫人”,阿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莺娘接过阿银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唇,在阿银的搀扶下,又躺了回去。
阿银吸了吸鼻子,道:“夫人,您莫要听外面仆妇胡吣,郎中说您的病不重,三五个月就能好。”
莺娘闭着眼,一动未动。
她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药石无用了。
阿银端过来一旁的汤药:“姑娘,您先趁热把药喝了吧。”
莺娘依旧没动。病了一年,药吃了无数,她如今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阿银眼泪如注,继续劝说:“喝了药才能好起来。”
阿银想到刚刚听到的消息,抹了一把眼泪,道:“对了,夫人,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朝廷打了胜仗,侯爷快回来了。等侯爷回来,您身子就能好起来了。”
韩行弛快回来了么……
她这个夫婿已经离开半年了,她本应该为此欢欣鼓舞,莺娘发现自己竟毫无波动。
她们二人成亲不过一年,本应该是感情最浓烈之时,却生疏地像是陌生人。
阿银:“您看,这一场仗这么难打,侯爷还是把仗打赢了。您的病虽重,说不定很快也会好起来的。咱们先喝药好不好?”
莺娘看向面前的药碗,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来不及了。”
她并非病了,而是中毒,而她中毒时日已多,救不回来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不见。
她仿佛看到了来京之前的日子。
父亲虽是侯府的儿子,却只是庶子。老夫人从小便对父亲不好,绝了父亲为官之路,并为父亲定下商户之女。成亲后没多久,父亲和母亲便远离京城,去了苏州。
在外祖父一家的帮助下,父亲渐渐在商场上站稳脚跟,并凭借着出色的经商头脑,使得外祖父变成苏州城的大粮商。
外祖父膝下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在他去后,父亲接手了梁家的产业。
士农工商,商户地位虽然低,然,因家大业大,也无人敢小瞧了他们。
父亲母亲恩爱,梁家富甲一方,莺娘打小过着自由自在、幸福美满的日子。
这一切美梦都在四年前莺娘生辰前夕碎了。
四年前,莺娘生辰前三个月,父亲接到书信,晋地大旱,今年粮食收成少,恐会有旱灾。晋地是文福侯府许家的老家,为解晋地之危,父亲决定亲去。
莺娘因染了风寒,留在了苏州。
一个月后,晋地传来父亲母亲双双亡故的消息。
远在鹿山书院读书的兄长闻此消息赶回家中,半路遇到了山匪,被砍死了。
爹娘兄长一去,许家和梁家大乱。梁家旁支来夺家产,莺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这时,侯府来人了。
商户焉能与官斗?文福侯带着莺娘回了侯府。
侯府中的人各个面慈心软,待莺娘极为客气。即便是她被未婚夫退了亲,他们也丝毫没有轻视她。侯府的人并不似爹娘往日所说的那般冷漠刻薄。莺娘感恩侯府。
几个月后,她渐渐察觉到不对之处。
祖母、大伯母、诸位兄弟姐妹,表面上怜悯她,实则背地里瞧不起她,觊觎她手中的财产。
祖母甚至背地里欲为她许下亲事,嫁给祖母那不成器的纨绔侄孙。
莺娘举步维艰。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自己手中握有爹娘留下的巨额资产。她一怒之下拿着父亲留给她的私印,将手中的粮食和钱财全都捐给了远在边关打仗的将士们。
她想,与其把钱财给了这些人,倒不如为国家为百姓做些什么事情。
没过多久边关打了胜仗。
想到这些,莺娘感觉身心舒畅。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只是,后来的事情却不受她控制了。
传言打了胜仗就会娶公主的安宁侯,回京之后突然去求皇上赐婚,娶了她。
她身份一下子变得极高,也成了众矢之的。
安宁侯极好,长相好,出身好,对她也很是尊重。
只可惜,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他。
他们二人生活环境不同,理念不同,性情不相投,平日里甚少能说上话。她原以为安宁侯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然,成亲后的日子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去了另一个牢笼。
恍惚间,莺娘仿佛看到了爹娘的身影,他们正朝着她招手。
周围声音渐渐变得渺远。
“爹,娘,兄长,莺娘来了……”
说完这番话,莺娘眼前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