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我当初逃离迦南学院的路一径返回,穿过依旧不平静的黑角域,我看到了一座恢宏的建筑物坐落山间。
大门高耸入云,楼墙上的花纹精美繁复,守在门前的卫兵严肃整齐,一队护卫队正沿着大路巡逻。
一切和当年别无二致,只是我自己已经快要遗忘了。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门口的卫兵拦下我和焱仙。
“你们是什么人?非本校师生不得擅入。”
我张口就来,“我的朋友在学校校医楼里任医生,很久没见了,我是来看她的。”
卫兵问,“是哪位?”
我仔细想了一下,确实回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吴。
“就是姓吴的那位,个子高高的,爱穿高跟鞋。”
有一个卫兵一听就知道我在说谁,“吴嫱?”
我点头,“是啊。”同时暗自庆幸,这也能让我蒙混过去。
没想到卫兵撂下一句,“我去请她过来。”就跑了。
我心道这下坏了,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本来只是想借机进去,结果现在要把人请出来当面问,人家肯定不认得我,不就坏事了吗?
要不还是从别的地方找找有没有办法能翻墙进去?但是这迦南学院墙这么高,翻进去也太醒目了。
而且现在就跑掉,也太明显了,那群卫兵再看到我不得起疑?
我正思考着,没多久,就见卫兵真的带着吴校医出来了。
她看上去仿佛没有增添年岁,和当年见她时几乎一模一样。
她踏着高跟鞋哒哒地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数落旁边那个小卫兵,“你小子真是邪完了,没大没小,下次再直呼我名字,要你好看。”
小卫兵在她面前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
旁边的卫兵们对这一幕似乎早已经见怪不怪,一个个都偷偷忍笑。
吴校医走到大门前,一低头看到我,刚刚还一副家长训小孩的态度,忽然转了神色,“诶,怎么是你?”
我心下一惊。没想到她还认得我?我以为她早该忘了。
是不是她认错了,把我当成了别人?
没想到她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你怎么回来了?还说专门来找我,吓我一跳。”
我点头答音,“回来看看。好久不见,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你还记得我。”
她笑了起来,“什么话!说得我忘性那么大似的。”然后她示意旁边那个憨巴巴的小卫兵,“这是我侄子。别怪他们拦你,现在学校规矩严了,没有提前申请不让外人进来。”
我看了一眼那个小卫兵,他一直在点头哈腰陪笑。看来这个侄子也不那么好当的,这姑姑气场不小,在她面前得小心说话。
吴校医把我的手一拉,“别站着了,进来吧,到我那坐坐。”然后就把我拉进了学院大门。焱仙赶紧在后面跟上。
旁边的卫兵们根本没有上来拦人,直接放我们进去了。
一路穿过前门道、广场,一直走到教学区门前,旁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都不少,没有一个人对我起疑。看到吴校医带着我径直往里走,他们就当没看见似的,仿佛我就是可以随意进出学校,又或者根本没人在意有陌生人来到校内。
走到了教学区里,眼看已经远离卫兵们,吴校医松开了手,“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刚想问不是要去她那里坐坐吗,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她并没有认出我,只是顺手帮我一个忙。
“你也太心大了,万一我是图谋不轨来的,你就这么把我放进学校?”
没想到吴校医一个白眼翻过来,“到迦南学院搞事能报我名字,什么图谋不轨的人这么缺心眼?”
我一下子被她噎得无话可说。
“好吧,你个子高你有理。话说,你真的没想起来我是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吴校医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不就是全校会审上把我给的口嚼糖吞下去的傻妞吗?我还能忘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事就来校医院找我。”
然后她一个潇洒转身,哒哒地踩着高跟鞋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喃喃说了句不过脑子的话,“姑姑你还缺侄女吗?”
可惜她已经走远了,没听见。
我忽然感觉心头轻松了起来。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把我当小孩子,会记得我,会关心我,会向我伸手。至少在她面前,我还可以不长大。
我一直以为我是无足轻重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大家都把我当做不存在的空气。可此刻忽然被一丝堪称爽利的温柔照拂,忽然间便如雏鸡啄破了壳,透下来一点光芒。
原来从来天地皆宽,是我自己一叶障目。
焱仙突然出声,“你来学校里要做什么?找人吗?”
我先点头,想了一下不对又摇头,“去南山楼。”
南山离教学区很有一段距离,学校里的路又复杂,真亏我还记得。
也有可能我早已经忘了,看着路牌都觉得茫然难辨,但是每一步都迈得那么自然而然。脑子已经忘了,身体却记住了重复走过无数遍的路。
南山楼并没有被拆除。外院那些领导们似乎并没有真的介意当年她大杀四方闹了那么大一场,只是把这个地方封了起来,不让人靠近。
不,其实不是不介意,只是大家都忘了。忘了她曾经在这里,忘了她的名字,忘了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这栋本该很要紧的楼,也变得不那么碍眼了。
我翻身一跃就跳过了封路的横幅,继续往南山楼里走。
两层小楼背后的大坑被填上了,没有近路可以通往底下的机关。
我打开密室的门,按照顺序按下机关齿轮,机关石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一切都和当年无二。
只是这一次我进来了,要怎么离开呢?
又或者,干脆不离开?
我沿着冗长的道路和楼梯往下,再往下,穿过狭窄的长廊,脚步在熟悉的距离处停下,这里有一扇门。
门背后,是她被关了几十年的地方。
我推开门,门前那张仿佛恶作剧一样的字条早就已经找不到了,屋里也没有任何亮光,只有一片漆黑。
她说过,这栋楼的机关是声音锁,除了她没有人能打开。现在她存在的痕迹被抹除,我恐怕无法再深入地下。
毕竟这座机关楼不比方掌柜留下的木匣子,万一我乱拆,把整栋楼都给破坏了,那就太不值。
我拿出玉雕,用它替换了这扇门附近的灯座。
爹留下的东西,就让它继续陪着她,还有爹自己吧。
做完这一切,我问焱仙,“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之前我们进来的那个地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焱仙有点挠头,“我也不会弄这些啊,让我把整栋楼拆掉倒是没问题。”
“免了!”我立刻出声。
大不了就用灵魂之力把门外的机关重新按一遍,我这么想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
到了石门前,我先感知了一下,附近的机关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分辨不出哪个是跟门相连的。
于是我沿着门轴处的机关和门外的八个齿轮之间的联系去找,这下倒是很轻松地锁定了控制门轴的几个机关。但是这些机关轴承连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还是分辨不出来哪个是从门内开门的。
“对不起啊爹,女儿给您丢脸了,我实在找不到开门的地方。”我默默捂住脸,自言自语一样道歉。
然后我竭力释放灵魂之力,强行以灵魂力量按下了门外的机关齿轮。石门在我面前重新打开,我赶紧走出门,回到南山楼下的密室。
没多久石门便缓缓关上了,连同门背后的一切秘密。
我走以后,或许还有人会打开这扇门,或许没有。这栋楼背后的机关再无一人知晓也说不定,它会从所有人记忆里消失,就像我被迫忘记了她的名字那样。直到有一天连这栋楼的存在都被遗忘,即使它还坐落于此,却再不会有人从口中说出南山楼三个字。
离开南山楼以后,我又向着校医院走。我还想再和那位吴校医聊几句,另外再去看看喜儿。
从南山楼折返,路过教学区,刚才还各自往来的学生们忽然围成了一个圈,正在围观什么热闹。
我停下脚步,想看是什么,可惜挤不进人群。就听见几个学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
“你看到你名字没有?在哪一场?”
“我去,我没进前五十!”
“钊哥居然没有进前三?他都第四,前三这是什么怪物!”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比赛,还有排名。
对了,是内院选拔赛,迦南学院每年选拔多少人进内院,要搞个比赛排名来着。
看来现在是比赛比完了,在放榜。
过了很久人群都没有散去的意思,学生们对这个排名的兴趣比我想的还要大。又在人群外站了好久,他们才慢慢走开,但不时仍然有人凑近前来看。
我看了下排名榜上面的名字,没有一个认识的。
也是,学校里的年轻人更新换代总是很快,我离开这里多少年了,学生们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倒是那位吴校医还记得我,才让人心生温暖。
就在我看榜的时候,身后不知几时来了好多学生,大家围成一个圈,好像中间发生了什么比放榜更要紧的热闹,连排行榜都顾不得看了。
我虽然也好奇,但不敢靠得太前,就在人群外远远地细听。好在人群都很安静,圈子里的动静又不算太小,大约能听清里面讲了什么。
是一个女孩在哭,一边哭一边说话。
“可是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我为了这一天做了好多准备。你突然说你不来,就因为你要修炼?”
并没有人回答女孩的哭诉,仍然只能听见女孩子的哭声。
过了一会女孩又开口,“算我求你,只是推迟一天,就明天陪我一天都不行吗?你突破斗灵难道就差这一天的时间吗?”
还是没有回答。
“喻青哲!”
女孩子已经接近崩溃了,失声喊了对方的名字。
依然没有回音。
“你……”女孩伤心至极,也愤怒至极,但却没有任何责难的言语出口,她忍着抽泣和哽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好,你不答应,我也累了……你去修炼吧,你不需要我,你只需要斗气和修炼……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然后,一个捂着脸的人低垂着头跑出了人群。
只听这些话,我已经脑补出了一场爱恨纠缠的大戏:年轻热情的美少女爱上木讷寡言的美少年,少年一心求道修仙,辜负了少女一番美意,也辜负一段好韶光。
周围人再次议论起来。
“梅芩雪在他面前这么低声下气吗?”
“可不是,外院第一有傲气,梅芩雪想追人家,当然只能做小伏低。”
“我看喻青哲根本不喜欢她,哪有自己女朋友哭成那样,还一句话都不说的?”
“不是吧,喻青哲对梅芩雪够好了,浪费自己的修炼时间陪她吃饭逛街。”
“这就叫好?你这死直男活该单身一辈子!”
听着人群的纷纷议论,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喻青哲,好像是刚才看到的榜一大哥。
外院第一啊……
突然有个比较大的声音传来,是个男生,走上前去拍喻青哲的肩膀,“喂,芩雪都跑了,你赶紧去追啊!”似乎是关系比较好的男生在劝。
那位外院第一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一个人穿过人群,独自走远,并没有向着姑娘跑远的方向去。
刚才被骂“死直男”的路人立刻奋起还击,“你看你看!他才活该单身一辈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本不应该发生的一幕发生了。
一条金色的线,连接着外院第一和远处的线,突然断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时候我怎么会看到?
冷静!冷静!
我反复地深呼吸,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焱仙探过头来看我,面露担心,“英鸾,怎么了?”
我闭上眼,飞快地思考怎么才能不让焱仙起疑,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理由可以解释,只能勉强憋出几个字,“没事……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