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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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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叱干镞说完,擦干净手,接过了容凤仪的布巾,正要递到车外去,转头发现容凤仪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叱干镞怪道,“瞪我干嘛?……容先生,你瞪起人来和小纥奚真像。”

容凤仪说:“不是,你们每次遴选……每次都这么血淋淋的一遭?”

“差不多吧,我看了好几次了,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叱干镞说。

“每年都有?!”容凤仪调门都高了,“那你们为什么不仔细检查,搜身,哪怕进校场之前让他们换件衣服都不至于让这种事年年发生……”

“容先生,容先生。”叱干镞抬手打断了他。

他揉了揉额角,长了出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书生解释这件事:“百保鲜卑,它就像,就像……”他比划了一下,“就像给剑开刃一样。”

向来重剑出世必要有生人祭剑。像纥奚昱这样身手利落但是心肠柔软的孩子,今天手上过了第一条人命,从此以后,在沙场上,在军营里,他看见血,看见死,不会再手软了。

容凤仪愣了愣。他看着叱干镞,嘴巴动了动,最终只是说:“你们鲜卑人……”

叱干镞笑了笑,说:“不唯我们鲜卑人,容先生。当兵的要想在这世道活下来,活得好一些,都得这样。”

叱干镞拉开了车帘,道:“这是汉人勇士点选的校场。”

容凤仪转头往车外望去,依然见满目血光。鲜卑人的血,汉人的血。他把头别过去,久久地不发一言。叱干镞当他读书人没见过血,放任了这种沉默,打算让他自己缓缓,过了一会儿,他闲闲地挑起了另一个话头:“容先生打算以后去哪里呢?”

容凤仪道:“飘萍之人,谈什么打算呢,大概去邺城。”

叱干镞打小大字不识几个,没怎么听懂,硬着头皮往下聊:“邺城,邺城是个好地方啊。什么不回家去呢?”

容凤仪顿了顿,温吞地笑了笑,道:“有机缘会回去的。那里比邺城还漂亮……冬天河水也不结冰,夏日荷花高过人头。”

纥奚昱背上的伤口小而深,清理创口的时候特别疼。医工示意按焉支按住纥奚昱的手脚,清洗伤口那一瞬间纥奚昱像张白玉弓一样弹起来,把牙咬得死紧,直到清洗包扎结束了,他才缓缓地向方才捆住他的那人身边蜷起来,捏住了那人的一截衣角。

他似乎听到那人叹了口气,动了动腿,好让他躺得舒服点。可是那人总是一身瘦骨,怎么躺也不舒服。焉支见他在自己腿上皱着眉滚来滚去,按住了他,想找个小薄被给他枕着,却听见纥奚昱嗫嚅了一句什么,他附耳去听,却见这个刚刚手刃一人、即将声名鹊起的少年人紧闭着眼睛,惨白着一张脸,像小猫一样叫了一声,阿娘啊。

纥奚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一路都在昏睡,只觉得四处摇摇晃晃,往常每一次练功以后受的伤都没有这次疼。恍惚好像还是在邺城他家那个高大的门庭里,他伸出手,拼命地伸出手,却只摸到母亲那年轻而柔软的袖口。他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他娘站在廊前,轻飘飘地一把接住了他,吓了一大跳:“这孩子,你爹还没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纥奚昱懵了一下,像被人拍了一把脑门一样清醒过来,好像一瞬间长到十七岁。他恍恍惚惚地答道:“比武……让人冷不防捅了一刀。”

“捅了一刀?”阿娘眼睛都立起来了,“谁干的?”

“……不知道。”

“捅哪里了?”

那种痛感太强烈了,他立刻就想了起来:“后背。”

阿娘愣了愣,迟疑道:“后背?后背让人捅一刀就见我来了?”

“阿娘,”他不想再答,那股疼痛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后背上狂吠,他轻声说,“阿娘……真疼啊。”

挺神奇的,阿娘没有为他疗伤,甚至都没有摸一摸他的伤口,可是只是嘴里叫着娘,就没那么疼了。

阿娘本来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愣了愣,表情柔和下来。纥奚昱的母亲是个健壮美丽的鲜卑女人,外祖母却是汉人,因而他和母亲都是一双多情的汉人眼。不过他的眉目深些,阿娘笑起来双眼就荡起一湾浅水。阿娘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我明白了,这也并不为别的,只是受委屈了,就来找阿娘啦。”

纥奚昱低下头。他比母亲要高一个头,可是他想靠在阿娘的怀里,好像就这样不知怎么被阿娘抱住了。阿娘摸着他毛剌剌的后脑勺,轻声说:“捅你的那个人死了没有?”

纥奚昱点点头。

阿娘接着说:“不死老娘去索他的命。”

纥奚昱:“……”

阿娘笑了一下,松开了他,轻声说:“去吧……等你老了,再来找阿娘。”

纥奚昱像被人推了一把,身子一沉,猛地睁开了眼睛。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眼前火烛暗淡,他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纥奚昱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帐顶,渐渐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想起遥远的边陲,敕勒川,血腥的甄选,想起——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昏黄烛火下焉支一双细长黄瞳几乎有些妖异,焉支此时坐在榻上,肩背挺拔,一条腿平放给他枕着,一条腿屈起,膝上横着一把长刀。双眼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像个沉默的守哨人。

他感到纥奚昱醒了,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睛看向他,手轻轻扶住纥奚昱的后背。纥奚昱吃力地坐起来,拎起他膝头的长刀,道:“二哥送你的?”——叱干镞在甄选前曾经答应送焉支一把刀。

焉支摇了摇头,指了指纥奚昱——叱干将军送你的。

纥奚昱借着烛火仔细看了看。他那双河水一样的眼睛如同刀锋淬火,蓦然亮起来又渐渐地深下去。

“焉支,我想托付你一件事情。”纥奚昱说。

焉支默默地做了请讲的手势。

纥奚昱拿起这把刀,在焉支面前抽出一段锋刃,又铿然归鞘。那刀锋雪亮,冷铁相击有如凤鸣,削落了纥奚昱一绺披散的乌发。

“今后你做我的刀鞘。如果今后我变得……变得麻木嗜杀,拿它敲一敲我的良心。”

月光穿户而来,焉支背光坐着,他的眼神模糊不清,可是不知怎么,纥奚昱总觉得他有点凄惶。焉支默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伸出了手。纥奚昱本以为他会碰一碰这刀的刀鞘,可他却欲说还休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捋了捋纥奚昱的头发。

纥奚昱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温存吓了一大跳,恍惚间还以为他娘借花还魂,他迅速地往后撤了一下:“……干嘛?!”

娘如果是你的话快从人家身上下来啊!

焉支被烫了一样蓦地蜷缩起手指。纥奚昱惊魂未定,耳朵被他摸得直发麻,他把头发全拢到脑后去,看了看窗外:“几更天了?”

容凤仪像个白无常一样从厅里幽幽地转出来:“三更,该走了。”

纥奚昱:“……”

不过也确实该出发了。甄选结束加急报送,入选的百保鲜卑翌日出发前往邺城,纥奚昱这个见血的伤员也不例外。纥奚昱环视四周,才发觉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墙角几个包裹,和来时一样。来时葱茏夏日,去日则是霜晨凛冬。纥奚昱背上一个大口子不好穿冬衣,焉支拿那件大氅一把裹住两个人,背着他走出这座房子。他们走过庭院里那棵高大的枣树,纥奚昱趴在焉支单薄的脊背上抬头看了看,心说明年这里门庭寥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鸟筑巢。

门口已经套好了车,焉支把纥奚昱背进去安顿好就一言不发地钻出去赶车了。容凤仪顺顺当当地坐在纥奚昱旁边,扶了他一把,道:“怎么样,疼得哭爹喊娘的。”

“……我喊了吗?我喊出来了?”

容凤仪笑着摆了摆手:“军爷,我当什么都没听见,别灭我的口。”

纥奚昱默默了一会儿,道:“师父,我阿娘没有了。”

容凤仪唔了一声,仿佛想安慰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说:“没事,我阿爷阿娘都没有了。”

“……”纥奚昱刚酝酿起的一点感伤只剩哭笑不得,“那你比较惨。”

容凤仪笑了一下,没再提。马车悠悠地往前走,焉支把车赶得很稳,慢慢地驶过昨日的校场。纥奚昱怔怔地看着外面,半晌,道:“我本以为杀人和杀牛杀羊总该有些分别。昨天才知道,没有,一点分别都没有。”纥奚昱在颈项处比划了一下,轻声道,“就这样,一刀,什么都没了。”

容凤仪似有动容,可甄选之后,他再没有什么能对纥奚昱说的了。他只是很舍不得,他记得这个孩子在最凶险的敕勒川上被突厥行商勒索,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还送给人家一只沙鸡。纥奚昱靠着车壁,侧脸依然显出失血的苍白,后背因为有伤,不大舒服地勾着。容凤仪叹了口气,把他揽了过来:“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纥奚昱颇为惊悚地拧了一下肩膀把容凤仪甩开了:“你们今天都怎么了?……腻腻歪歪的。”

“都?还有谁啊?”容凤仪说。

“花,”纥奚昱鬓边现在还麻着,说着还打了个激灵,“他……他摸我头发。”

容凤仪愣了一下,乐了:“这小子。一点没听进去啊。”

“听进什么……不是,我到底是睡了多久,我睡了十年吗?”纥奚昱说。

容凤仪支着额头笑了半天,笑完了,有点玩味地看了一眼窗外。焉支正看似心无旁骛地驾车,后背挺得僵直。容凤仪轻声说:“叱干将军送你回来的时候当着焉支的面和我说,‘这孩子的部曲有些逾矩。’我看焉支不像是个随意逾矩的人,也知道叱干将军一直不太喜欢他,就没理论。只是看接你回来时候的情状,他对你……未免,未免有些太……”

容凤仪抚掌几次都没措好辞,犹疑着说:“……太珍重了。”

那时容凤仪看见焉支捧着纥奚昱从车上下来的样子,从前那样一个单薄清瘦沉默温顺的孩子,刚刚从生死场中滚过,浑身血气蒸腾,像匹恶狼一样,竟一时把他唬了一跳。焉支照顾了纥奚昱一天一宿。头半夜纥奚昱一直昏迷不醒,拽着焉支的衣角说胡话,焉支跪在榻边,看纥奚昱的眼神,用“珍重”形容都太潦草了。

那是疼的眼神。容凤仪只消惊鸿一瞥就懂得了叱干将军的那句话——焉支心疼眼前这个人,疼得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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