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茗后退开来，谨慎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让钱为善头皮发麻，同时又觉得似曾相似。

那是一种、觉得陌生而开始重新探究眼前人的真实性的眼神。

钱方茗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从头到尾地打量着钱为善。

然后失望地开口：“你说你知道错了？”

她摇头：“恐怕午夜梦回你后悔的是为什么会作恶未遂、又为什么那么不小心个人看见、你后悔为什么没有让那些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闭嘴、你后悔为什么让我给知道了这件事——”

钱为善僵在原地，那抬起来准备拥抱的手也维持着张开的形状。

钱方茗继续道：“哪怕有一丝后悔是源于对受害者的内疚也好，可是你没有。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反思过你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只是想着怎样撇清自己、把自己摘干净…… ”

“你怎么会这么自私和冷血？”钱方茗不禁反问，“你知道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秦老师失业在家又断了腿，心理阴影经久不散，姜闻音遭受校暴被迫休学、同时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

“就只是为了你的一时糊涂？他们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钱为善的手缓缓放下来。他走到沙发边坐下。

舒服地靠在了妻子新买的酒红色绒面布料的靠枕上。然后抬头。

他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像是常年困于面具下的人终于不耐烦了而揭下面具似地，用一种很怪异的声调说：“那是他们的错。”

“明明后面我们已经谈好了，而且甚至是秦晴主动找我的，我们说好，把这一切归咎为一场误会，姜闻音因为对老师怀有异样的情愫而遭到同学们的排挤，老师不堪其扰暂时停课回家休息——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很多学校里都会有这样的事情，春心荡漾的男高中生和经验不足易受撩拨的美女教师，这再正常不过了，每个人都会接受，它是错误，但不是那么地无法原谅——澄清之后，姜闻音保证洗心革面好好学习、秦晴因为工作调动到别的地方任课…… ”

钱为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继续道：“一切都很合乎常理，我已经联系了相熟的报社，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假如真按计划的那样，姜闻音不会休学、也许后期会吧，去搞他那什么电竞、但至少清白地去，也不会有那么多过分的谣言，毕竟青春期的萌动谁都会有，比起别的、大家会愿意原谅他的小小瑕疵，而秦晴也可以更轻松自由地去别的地方任课，我找的关系，工资待遇算起来，她还赚了。”

钱方茗摇头呢喃：“你真是疯了…… ”

“一切都很完美，假如他们按照我说的做，姜闻音就是个刺头，所以我们特意瞒着他，希望赶鸭子上架之后他能聪明点，顺着我们给的台阶下…… ”钱为善垂下眼，大拇指摩挲着另一只手的虎口，道，“可是我没想到他那么刺头。”

“他不仅不配合，甚至想要抢过话筒公然地揭露我，可惜，在场的校方和媒体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早有一套我给的剧本，剧本之外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姜闻音想和我硬碰硬，实在是太蠢了点。”

不过那之后姜闻音愤怒离场、秦晴追赶结果导致跌落台阶刷断腿的的意外确实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钱方茗叹为观止他的平静：“你真无耻。”

“我无耻？”钱为善皱眉，用一种教导小孩子的语气说，“我是想告诉你，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完全是他们一手造成，因为他们莽撞天真、意气用事！因为他们不够聪明！”

钱方茗简单地抓起钱包手机往外走去。

“那不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在打开大门之前她对钱为善说，“那是因为他们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和真心的人，因为是人，所以不会万事只看利益，因为有心，所以不会只顾着自己。”

“他们是和你不一样的人。”

钱方茗走后。

钱为善定定地看着茶几上的一束花出神。

那是今年父亲节的时候钱方茗送的，她说这象征着自己对爸爸的爱和尊敬像花一样灿烂美丽。

那时候他故意逗钱方茗，说：“花会凋谢。”

钱方茗有些得意：“所以我买了永生花哦。”

现在看来，那廉价的、失去了生命与活力的美丽之物，还真是讽刺意味十足。

钱方茗留下了家里的钥匙和钱包，只带走了手机和证件。

他找去钱方茗的宿舍，钱方茗已经好多天都没去过。

本来学生在实习期之前都要住校、或者申请走读，但是因为钱方茗之前总要回家，他特意找钱方茗的辅导员给钱方茗办了走读，现在倒好，连钱方茗除了学校和家、会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尝试着联系钱方茗，多种方式试过之后，没想到最简单直接的电话是唯一能和钱方茗沟通的渠道。

这让他白白浪费了好几天的时间。

对方电话接起来之后，钱为善反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钱方茗用疲惫的声音喊了一声“爸爸”，他才回过神来。

钱为善被这声熟悉的爸爸迷惑了，还以为自己是受依赖的可靠的父亲，下意识就问她，“晚上要不要吃你爱吃的那家泰餐。”

钱方茗沉默了一瞬，然后说：“我以为你知道，我甚至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更别说一桌共食。”

比起尴尬，钱为善更觉得无奈。

他像是一个面对顽劣孩童的父亲——他就是一个父亲，用无奈的语气说：“至于吗？”

他钱为善有些埋怨自己不懂事的女儿了。

“说到底，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对我失望，但我还是你的父亲，这是不可抹去的事实…… ”他掏出亲情牌，“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有多担心你？她这几天都以泪洗面！”

听到母亲的消息，钱方茗有一丝的松动。

她说：“你当然是我的父亲，你们是我的父母、我是你们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变的事情…… ”

钱为善面色稍微有所缓和，却又听到钱方茗轻声说：“这不能和我没有关系，爸爸，因为我是女性，秦老师是女性，所以这不能和我没有关系，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她的年纪，就和我现在差不多。”

钱为善以为她在害怕，安抚道：“你不会…… ”

“我不会什么？你凭什么这样保证呢？难道秦老师没有爸爸吗？他的爸爸没有想过要保护她吗？可是那有什么用？况且，我不是在害怕，爸爸，”钱方茗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确实对你失望，但是我并不打算消极地看待这件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害怕，我只是做了一个决定。”

钱为善心中莫名地不安：“你做了什么决定？”

“我的父亲伤害了别人的女儿，作为女儿，我感到羞耻…… ”

钱为善不禁烦躁起来：“我都说了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却不料钱方茗语出惊人：“不，我不是要惩罚自己，我是要惩罚你。”

钱为善错愕：“什么？”

“你害秦老师的父母失去了自信大方的女儿，那么相对应地，你也得失去完全信任并依恋着你的、那个女儿，”钱方茗在最后挂断电话前平静地说，“这很公平，爸爸。”

一声忙音响起，她挂断了电话。

钱为善难以置信地回拨过去，却只听得到用户正忙的机械女声。

不管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活了大半辈子的、高高在上的钱老师，被自己的女儿给摆了一道。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的女儿钱方茗在自我意志的引导下做了一回公平公正的正义女神，审判了自己的父亲。

钱为善，从今天起，不得不被迫接受来自女儿的、不知道刑期的惩罚。

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回忆到此为止，钱为善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办公椅上，闭上眼，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感谢安祺的警告，让他间接得知了女儿的近况，虽然没说什么，但好在知道她平安，不然的话，他真要去报警才行。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报警也是不行的，光是怎么解释钱方茗出走的原因都能要了他的命。

钱方茗估计也了解他知道他不是那种会把家丑外扬的人，因此才这般有恃无恐。

不愧是自己的女儿，真是了解自己。

钱为善抬头，看着那个被安祺重新摆正的相框。

相片里，妻子温柔美丽，钱为善意气风发，怀抱中的小女孩儿机灵可爱，一家三口对着镜头露出了让人看了就心生喜悦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钱为善的眼中不由得露出了怀念。

但是他心中也清楚，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