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乱云低头瞥了一眼手机上弹出的信息，手机屏幕亮起一瞬又很快熄屏，但是也已经足够时间阅读那条简短的信息。

他很自然地又抬起头，把视线落在姜闻音身上。

姜闻音正踩在花坛边缘，伸长了手想去摘花。

那庞大的半截梨花树狼狈地被舍弃在一边，下方的花枝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花瓣零落一地，只有上方还留存了几支带着花苞的、姿色尚佳的花枝。

姜闻音问附近的环卫工人，这些树枝和花会怎么被处理。

“当然是扔掉了，现在也没有人要木头烧火了，只能扔掉，等明早垃圾车来了，就拉去烧了，”环卫工人抱怨道，“真是太占地方了，而且那花瓣乱飞，真是加重工作量…… ”

“拉去烧了？”

姜闻音看着路灯下的这一拢碎白，觉得很可惜。

当作柴火烧了的话虽然也是烧了，但也算是做了些功用，创造了些价值，但是只是当作垃圾焚烧的话，总觉得有点可惜。

太可惜了，多漂亮的花，多直挺的树，就因为错判了时节早开了花，就被人嫌恶地评判为垃圾，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忍不住说：“开早了又不是它的错，树的本能不就是天气暖了就要开花吗？不按照天气，难道还要按照人类划分的花期一板一眼地执行吗？那才怪呢。”

“怎么你还有点生气？”

“也不是生气，就是有点不喜欢这样…… ”姜闻音转过头来，眼里不知道是落了月光还是路灯的余晖，有些朦胧地发着柔和的光，“我把他们都捡回去好不好？”

辜乱云避开那双眼睛，只是说，“捡回去，开不了几天也是会被扔进垃圾桶的。”

总是避免不了死亡和被丢弃的命运。

“迟一些也好啊，在彻底干枯死亡之前，能多漂亮一会儿是一会儿，能多香一阵是一阵，”说着说着，姜闻音笑起来，“那我们人类早晚也会死的，难道因为早晚要死，我们现在就上赶着去找死？我可不愿意，我没活够呢！”

“这些花说不定也不愿意呢！你让它选，它肯定也更愿意在瓶子里舒舒服服、体面好看地地活上几天再去死，不然 ，它为什么开得这么漂亮？”

它可不是为了漂亮才开的，漂不漂亮也不是你说了算了。这话在喉咙口钻了一会儿又跌回肚子里，辜乱云看着姜闻音兴致勃勃的侧脸，也没说什么。

只是说，“得找个大的瓶子。”

不然放不下这许多的花。

姜闻音于是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怀抱的花，有开得已经零散四落的、有还在含苞待放一点春色都不外露的，总之是满满当当抱了一怀抱。

可他还舍不得顶上的那几支。

都已经摘了那么多了，这几支留着像是什么话，就像一碗面吃到最后在碗底还剩了一片小青菜一样，像什么话？

那小青菜还那绿油油，口感也一定是脆生生的，怎么能留着？

那几支顶上的花那么完整，过几天开得一定是最好的，怎么能不摘？

姜闻音是就算吃撑了也会吃掉小青菜的那种人，所以就算怀里的花已经有些抱不住，他也要垫着脚去摘顶上的那几支花。

这一带地价贵，连带着绿化也做得小气，每一寸土都精打细算，花坛的边缘也是窄窄小小的。姜闻音得一边前倾身子伸长胳膊，一边小心注意地踩住花坛边缘，免得自己面朝地地摔下去。

这要是摔了，帅了也还好，怕就怕脸直接砸到那一大团树枝上，都不敢想有多痛。

痛就算了，毁容可不好了。

因此他格外小心。

但是小心的后果就是，他老是够不着，那几支梨花就在他眼前摇晃着，摇晃着，把身后的那轮皎洁的月亮给遮个半脸，看上去很有几分闲情，然而姜闻音却欣赏不来。

他只知道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两枝，却又使不上劲，恼火得很。

时间久了就有些失去耐心。

佝偻着腰，胳膊猛地往前一捞，把花枝给抓住了，想着速战速决，却计算失误，花没摘下来，自己脚下也失去平衡，在花坛边缘的边缘摇摇欲坠。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身后有人伸手拦住了腰，把自己给搂了回来。

姜闻音惊魂未定，堪堪站直了，身后人贴得很近，腰上那只手臂也显得格外有力。

他喃喃道：“真是…… 这一搂差点没给我搂吐了。”

然后还想伸手去摘花，身后辜乱云有些无语，胳膊微微用力，带着姜闻音身子后仰，单臂把他从花坛上给抱了下来。

这花坛虽然是有点高，但是也不至于一只手就行吧？

姜闻音脑子有点嘎嘣了。

辜乱云把他放下来。

然后那只手很快送开。

辜乱云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跑了两步，轻松地跳上花坛，然后伸出手一把抓住刚刚差点害姜闻音掉下来的那支“罪魁祸首”。

他只是捏着那支花柄，并没有立即摘下来，而是扭过头，向姜闻音确认：“这支？”

姜闻音仰着脸看他，直到那支花轻轻地晃了晃，花瓣落下一片，他才慢半拍地点点头。

然后就是在姜闻音的指挥下，辜乱云一枝一枝地把花给他摘下来。

最后把花都给姜闻音的时候，那一怀抱的梨花都快把姜闻音淹没。

隔着隐约的花枝，也能看到他盈盈的眼睛。

这人的眼睛是不是被月亮照一照就会融化成潺潺的溪流？辜乱云望了望天，没人给他回答。

那双盈盈的眼睛的主人很不满地说：“你怎么早不说你能帮我摘啊。”

辜乱云从花坛上跳下来，一脸理所当然：“你又没问。”

“我下次一定问问，”姜闻音信誓旦旦，“我会好好使唤你的。”

哪儿有人把这种话说出来的？还好好使唤…… 辜乱云觉得好笑，无所谓地走在前头。姜闻音怀里的花快掉了，他努力地拢了拢，然后小跑着追上去。

走进基地所在的小区的时候，正好碰上在公共花园里背书的女高中生。

她背着手站在石桌边，身后的麻花辫随着背书时候左右摇晃的脑袋一甩一甩的。

明明是没有风的夜晚，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还是悠悠荡荡地飘过来。

“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 ”

两个人一前一后经过。

姜闻音怀里抱着的梨花遮住他的半张脸。

“……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秦晴嗜睡，睡了一整天，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

她穿着睡裙，简单地洗漱后走到客厅。看到餐桌上的方形花瓶里多了一枝梨花。

她走过去，附身闻了闻。

“这时候还有梨花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异了吧。”

张志杰说。

捞起垂落的长发，秦晴笑了一下，直起身，道，“开得好啊。”

“有什么好的，季节不对，也结不出果子，开了有什么用？”

他一边脱着外套，一边说。语气里满满是对这种无用之物的鄙夷。

秦晴走过去，从他身侧扑过去抱住他，偏着头把下巴放在他肩头，笑着问：“那你拿回来干什么？”

柔软的，芳香的。

张志杰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解着领带，道：“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秦晴闭上眼，去闻他侧颈的味道。

然后意味不明道：“我也喜欢你啊。”

张志杰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自得，说：“那是因为我也是没有用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秦晴猛地睁开眼，把他推开，面无表情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张志杰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洗好了的草莓过来给秦晴。

秦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注意力没有半点分给张志杰。张志杰习惯了，只是提醒她。

“别一下子吃太多，会肚子疼。”

然后去做饭。

秦晴捻了颗草莓吃，酸，很酸。

但是酸得又很上瘾。张志杰把草莓蒂都去掉了，所以连吐掉草莓蒂这一步工序都可以省略。

可以接连不断地放入嘴里。

电视屏幕的亮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半边脸都照成鲜亮的颜色。

“你不是说附近的水果店的草莓都不太好吗？”

说又贵又小，品质也不好。

“我没在附近买，看到有超市做活动的才买的。”

然后说了一个大型连锁超市的名字。

“我们附近没有这家店啊，”秦晴克制地停止了进食，抽了纸巾擦拭手指上的草莓汁水，“那家店那么网红，只有商圈那边开了一家吧。”

她张开五指，细白的手指上，鲜红的汁液格外显眼。

她很有耐心地擦拭着指尖缝隙里的粘腻。

半开放式的厨房里，有规律地切菜的声音猛地停顿了一下。

张志杰有点不自然地开口：“刚巧去那边办事，经过。”

菜刀落在菜板上的声音又继续响起。

咔擦咔擦。

秦晴问：“去办什么事啊，那边没有政府机构。”

青椒和洋葱的味道有点刺鼻，张志杰往后退一步，审视着这堆被切碎的食材。

丢掉吧。

扫到垃圾桶里，然后拿出新的食材。

秦晴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有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转，最后从牙缝里挤出来。

“私事。”

“什么私事。”

秦晴是不懂得浅尝则止的，也不懂见好就收，她只会步步紧逼和穷追不舍。你接了她的一句话就得做好回答一百句的准备，因为她永远享有开始和结束一段话题的主动权。

尤其当这个对象是张志杰的时候。

一向如此。

咣当一声，他把菜刀狠狠地剁在菜板上——他终于承受不住了，虽然他连自己在承受什么都不知道。

秦晴仍然没有看他一眼。

只是把用脏了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

“我去找他了，”张志杰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你满意了吧？”

“你去找谁了。”

秦晴继续问。

张志杰觉得自己像一个囚犯，而秦晴在审判他，他却不敢撒谎。

“姜闻音。”他觉得有些荒唐，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不然还能找谁？”

“你觉得我还能找谁？我的生活里除了你还能有什么？我是围绕着你转的，没人比你更清楚不过了！”

“是吗，”秦晴说，“那你找他做什么？”

“做什么？”

张志杰茫然地重复这个问题。

秦晴从沙发上站起来，终于看向他。

“你看电视了是不是？看比赛了对吗？”

她一步步走近，那身纯白得好似春夜梨花的睡裙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