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拒绝父皇赐婚后，太子走出养心殿。天色已晚，宫人举着琉璃宫灯开路，护送太子回东宫。

行至梅园，戚彦麟停下步伐。跟随伺候的太监宫女低眉敛目，并无半分动静，却有一侍卫出列，跨步至太子面前，垂眸替他系紧披风丝带。

侍卫眉眼耷拉，表明他此刻心情不渝。

太子轻笑，狐裘的艳丽悄然蔓上眼角，令他冷峻眉眼染上一丝温柔。

“了不得，谁敢欺负孤的小侍卫，嗯？告诉孤，孤替你报仇。”

戚彦麟语调温润，略带一丝调侃。侍卫被他哄小孩的语气，羞得满面通红，却难免沉醉于这难得一见的温柔里，舍不得醒来。

“殿下---”侍卫拖长了声调，刻意板起的面容再也无法继续。

太子听不出这是不满还是撒娇，但不妨碍他心生愉悦。侍卫系好丝带，正待收手，不防被双冰凉刺骨的手握了一握，一触即分。

“好罢，孤认错。这次是孤不好，出来没同你说，下次不会了。”

戚彦麟立在嶙峋梅枝下，月色交叠灯光，越过掩映枝蔓，落在他蕴着笑意的眼底，细碎迷离。寒风拂过，太子单薄的身躯，仿若头顶光秃秃的残枝，脆弱易折。

侍卫心中骤然发疼，眼眶略微酸涩，嘴却抿得紧紧的。他原在心底发誓，见到太子后，定要斗胆进言，劝对方爱惜自身，别再轻易劳神。

可眼下，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得双手抓住狐裘，生怕对方从眼前突然消失。

太子神色如常，眼眸却深了些。他轻描淡写地拂开侍卫双手，在对方惊慌失措的下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牵住了他。

他们并肩走在梅园，侍卫身体僵硬，脸上烧得厉害。他下意识落后半步，却很快被太子拽着近前。

太监宫女们很有眼色，见状放慢脚步，离那二人远了些。

太子轻言细语地同他解释，今日执意来养心殿的原因。

“如今局势未定，外有虎狼窥伺，内有小人作乱，孤实在无法放心。老二醉心诗书，性情软弱，老三耳根子软，偏偏有个野心勃勃的外家，老五倒是想争，可他刚愎自用，性子残暴，不堪为君。至于小六，整日吃斋念佛，出家人都未必有他六根清净……”

太子长叹一声，对这几个弟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心疼父皇一把年纪，仍为他们操心。

如此，不将继任者安排好，他怎舍得撒手？更何况，太子侧眸，看了眼认真聆听的小侍卫，唇角上扬---

有人心心念念只为他，他自然也要替对方铺好前路。

“殿下怎么不提四皇子？”侍卫抬眸，神色疑惑，“您平日不是同他最要好么？”

“小四啊，”太子洒然一笑，眼底溢满挂念，“阿昭什么都好，唯有一点……”

“什么？”

太子顿了顿，此时二人步入梅林深处，身周光线晦暗，侍卫瞧不分明，只隐约察觉，太子神情有些哀伤。

“他太重情！”

身在皇家，太过重情，并非好事。可叹的是，太子并不想过早抹去四弟那份天真，不想叫他早早见识皇家黑暗。于是在阿昭九岁那年，他说服皇帝与贵妃，将其送至西林军中，磨砺性情。

他无法亲自出手，那便让战场来教他。

结果不负所望，戚彦昭几次回京，眉眼愈加沉凝，脾性越发冷冽，再不是幼时那个只会招猫逗狗，不断闯祸的小纨绔了。

“殿下谁都想到了，就是不念着自己，”侍卫咕哝两句，心中忿忿，“在属下心里，谁也没有殿下重要。”

他才不在意旁人如何，心里眼里唯有这一个主子。主子好，他便好，主子若不好了，他也要跟着下去伺候。反正他这条命，本就是太子救下的。

太子停下步伐，敛去笑意，转头不声不响地打量他，视线颇为露骨。侍卫心中惴惴，被他瞧得不安，莫非自己说错了什么不曾？

太子凝视他许久，再度开口，声音莫名嘶哑：“你该知道，孤并无你想得那么好。”

侍卫拧眉，神色略不服气，似要争辩，却听对方语调寒凉：“你知道小四为何同孤要好么？”

无需对方回应，太子自顾自继续道：“阿昭幼时极为执拗，有一回，他同小五等人争执，被人推入湖中，我路过救下了他。”

“殿下总是这么好心。”侍卫嘴里嘀咕，抬眸偷偷看他，眼中藏着不自知的仰慕。

太子勾起唇角，话锋陡然一转：“只是在那之前，我冷眼旁观了半个时辰。直至小四快要沉没之际，才命人救起他。”

侍卫一怔，呆呆地看他。太子好整以暇地回望，仔细探究他神情变化。

“怎么，害怕了？”

侍卫下意识摇头，停顿片刻后方问道：“所以，四殿下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对殿下关怀备至？”

太子点了点头。

他没说的是，那个寒冷的冬季，不仅是戚彦昭的劫，更是他的。彼时他刚被诊出身中剧毒，这种毒十分罕见，埋伏期毫无症状，直至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发作之时，已是回天无力。

太医院的圣手，乃至国师，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助他多活几年，无法逆天改命。太子悄无声息中毒，此事骇人听闻，非同小可，未免引起国祚动荡，对外透露的则是太子身患重病，命不久矣。

戚彦麟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般苦楚。剧毒发作之时，他痛不欲生，恨不得掏出五脏六腑，好得个痛快。

短短时日，他便从一个光风霁月的贵公子，瘦成形销骨立的痨病鬼。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偏偏选他，独自承受这份痛楚？太子隐在假山后，冷眼看向动静渐消的湖面，心底生出莫名的畅快。

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至少，这世上挣扎求生的人，不止他一个，不是么？

小四很顽强，他拼了命地挣扎，想摆脱湖中水草的纠缠。起初他还试图呼救，可此处人迹罕至，那群孩子早已吓得四散逃离，他只得专心自救。

太子鬼使神差地走出，戚彦昭眼睛一亮，声嘶力竭大喊“太子哥哥救我”，而后便沉了下去，湖面冒出几个气泡，波澜渐息，平和如镜。

戚彦麟救起了人，却说不清楚原因。只记得从那以后，身后就多了个甩不掉的跟屁虫，直至如今。

“可是殿下最终还是救了人，四殿下感激您是应该的！”

侍卫一板一眼道，眉眼俱是认真。在他看来，天底下再没有比殿下更温柔的人了。

戚彦麟彻底无奈了，他揉了揉侍卫脑袋，叹息一声：“你啊---”

他并未说下去，而是话音一转，续上一开始的话题：“朝中形势尚不明朗，我的身体每况日下，如今，也只能尽力拖延，替阿昭稳定局势，培养人手。”

侍卫心一揪，握着太子的那只手紧了紧。

“这届学子中，不乏真才实干之人，而顾青云又是此中翘楚，且同阿昭交好，日后在朝堂上，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这也是戚彦麟查清事情缘由后，冒着病情复发的风险，也要来养心殿一趟的原因。

“你会帮孤，对么？”即便孤不在了。

太子眉眼似是染了层霜华，他于月下垂眸，神色是说不出的心动。

侍卫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坚毅而笃定：“千峰永远听命于殿下！”

太子满意了，牵着自家忠心耿耿的侍卫，走向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