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平静的水面泛起万道金光,商队白帆如同未裁剪的绸缎,迎风招展。林清和等人立于商船前,同前来送行的亲友道别。
乡试已过,顾青云不负众望地拔得头筹,成为一省解元。陈子邺纵然弟子无数,其中不乏天纵之才,仍旧为弟子取得这番成绩而欣慰。
人逢喜事精神爽。
女儿婚事终于定下,心爱的弟子又考上解元,陈子邺近来觉得身体都松快了不少。
“青云,此去山高水长,你当以学业为重,切不可懈怠!”
顾青云俯身应是,态度十分恭敬。
“还有一事,”陈子邺眉宇紧蹙,似有难言之隐,“先前因着三皇子娶妻一事,圣上对我许是添了不满,只怕会连累你……”
两年前,陛下要为适龄的三皇子娶妻。为了拉拢朝中清流,三皇子一派将目光放在了陈子邺独女身上。紧要关头,陈子邺及时放出风声,要替女儿招亲。
圣上曾做过他的学生,清楚他的行事风格。此事一出,他便明了老师未说出口的拒绝,三皇子一派的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
只是,天子毕竟是一国之主,纵然念着师徒情分,心里总是有些恼怒的。陈子邺不在跟前还好,若是去了京城,景帝必然会折腾点什么,好宣泄心中的不痛快。
想到此处,陈子邺长叹一声。此事皆因他而起,若是累得弟子受牵连,便是他的罪过了。
这些话,已在他心里搁了许久。如今弟子即将远行,他才不得不一吐为快。青云是他的弟子,若能走到金銮殿,届时陛下难保没有其他想法。上位者的心思最难揣测,可只要对方显露出不喜,多的是人为其分忧解难。
时机选在临行前,未免有动摇人心之疑。可思及弟子行事向来稳重,心思也较常人缜密,陈子邺考虑再三,还是选择提前告知,好叫对方有所防备。
顾青云凝视夫子眉心刻印的川字纹路,眼眶略微酸涩。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掩饰面上动容:“素日听夫子夸圣上,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如今怎么反倒替弟子发愁起来?先生放心,即便此行不中,青云也定不会半途而废。”
陈子邺眉眼稍展,眼中划过一丝欣慰:“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祝玉琅见他们叙完话,取过儿子手中包袱,凑近前来。他先将包袱递给外甥,而后一把抱起星星,眼中满是不舍。
顾青云接过沉甸甸的包裹,掂了掂,沉闷的碰撞声响传出,听着像是碎银子与铜板。他挑了挑眉,以舅舅的性格,里面应当还有银票。
正欲拒绝,祝玉琅早已背过身,同侄孙依依惜别起来。
星星靠在舅爷爷胸前,掰着手指一板一眼叮嘱道:“……不喝酒,少饮茶,多睡觉觉……”还有,还有什么来着?星星眨了眨眼,糟糕,他又忘记啦。
“爹爹!”他抬起头,冲着林清和的方向唤了一声,立即得到后者的回应:“还有忌辛辣!”
“噢噢,”星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郑重其事地对眼前的长辈重复一遍,“爹爹说,还要忌辣!”
祝玉琅听小孙孙说一句,便应一句,不过片刻,便已老泪纵横。他擦了擦眼角,忍不住对侄子夫夫央求道:“要不,将孩子留下罢?路途遥远,你们一路跋山涉水,辛苦得很,星星怎么受得了?”
留下来,他还能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可若跟着同去,就意味着他将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见这般贴心的侄孙了。
林清和夫夫无奈对视一眼,正思索该如何拒绝,便见幼崽赶紧摇了摇头,神情严肃:“不行的舅爷爷,父亲和爹爹,离了窝不行!”
祝玉琅当即破涕而笑,不由刮了刮幼崽鼻尖:“小滑头,知道你离不开你爹爹,舅爷爷不勉强你行了罢?”
他放下侄孙,转头又同侄子交代几句。
星星揣着满荷包礼物,走向等在一旁的顾枝。顾枝此前已同家人说开,此刻静静地看着好友同赛掌柜他们话别。
“师兄……”
星星拽了下顾枝衣角,换来后者的温柔垂眸:“怎么啦?”
“泥看!”幼崽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琉璃,踮起脚尖,献宝一般递到师兄面前,“漂酿吗?”
迎着幼崽眼巴巴的视线,顾枝弯下腰,凑近了细瞧,琉璃呈绛紫色,如同一颗透明的葡萄,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好看,”顾枝噙着笑点头,这个送礼风格,想必出自赛掌柜之手,“回去师兄想想办法,将它戴在你脖子上,肯定好看。”
“不要,”星星摇了摇头,手又往前伸了伸,“送泥吖。”
“什么?”顾枝怔了怔,似是未曾反应过来,下意识拒绝道,“师兄不需要,星星留着罢。”
幼崽仿佛举累了,他放下手,乖巧地仰着脖子:“收到礼物,枝枝要开心吖。”
平日听爸爸念叨惯了,星星有时也会喊出这个称呼。林清和有心教育儿子改口,却被顾枝拦住,他喜欢别人唤他本名,这让他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顾枝难以言说此刻心情,只觉得幼崽每句话,都恰好踩在他心尖上。那块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被这些童言稚语,捂得柔软且湿润。
星星不明白,师兄眼眶为何渐渐红了,是不喜欢这个礼物吗?他有些慌,伸出手想去擦拭对方眼泪,却忘了手中还捏着珠子。
“啪嗒!”
琉璃珠子掉落在地,随着众人脚步,越滚越远。码头上逐渐嘈杂起来,商队忙着搬运货物,星星小心翼翼地穿梭其中,视线一直追随着滚动的琉璃。
一个晃眼,顾枝伸出的双手落空,眼前便没了幼崽身影。他骤然惊慌起来,两年前的旧事涌上心头,他一时又惊又怕。
“星星!”
顾枝焦急地拨开人群,终于在一个身材高大,体型却格外瘦弱的男人身边,寻到了孩子踪迹。他立时松了口气,连忙走过去。
那个男人蹲下身,拾起琉璃珠子,塞到幼崽手中,又摸了摸幼崽脑袋:“下次,不可再如此莽撞。”
男人表情温和,笑容浅淡,星星乖乖认错:“知道了,贺酥酥。”
来人正是贺远舟。
顾枝将幼崽揽进怀中,眼底闪过一丝警惕。这人面相瞧着无害,态度也十分熟稔,可防人之心不可无,经历了这么多事,顾枝再不敢像从前那般掉以轻心。
他简单谢过对方,就要带着星星离去。
“不必客气,我同这孩子亦是熟识。”
星星亦跟着拍了拍师兄手臂:“枝枝,他系贺酥酥啦。”
顾枝有些郝然,自己方才那番作态,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抱歉,方才误会了,你是顾大哥的同窗罢?”
贺远舟淡淡一笑,面容苍白,风度却不减:“正是,劳烦哥儿告知,他们现在何处。”
“请随我来。”
顾枝牵着幼崽,将他带至右边那艘商船甲板前,转身之际,他鬼使神差般道了句:“不论发生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贺公子,务必珍重!”
他低下头,抱起懵懂的幼崽,匆匆进了船舱。那人身着孝服,神色无常,然而眼底却带着不自知的绝望与悲恸,叫顾枝不由忆起自身经历。
在他曾经万念俱灰时,十分期盼有人能拉他一把。眼下虽不知这人遭遇了什么,可那种渴望解脱的心境,令顾枝感同身受。
望着小哥儿落荒而逃的身影,贺远舟勾了勾唇,转身去寻即将赴京的两位好友。
章之霖目送未来岳父一家离去,转头便看见至交好友的到来。
“慎行,你终于来了!”
顾青云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眼底存着担忧:“慎行,你还好么?”
原本贺远舟也会同他们一起上京,可月前贺母突然离世,依照惯例,他得为母守孝三年,才能继续科举。
慈母亡故,于贺远舟而言,不啻惊天打击。短短时日,他瘦得形销骨立,恨不得以身相代,换取唯一至亲的复活。
“令堂在天之灵,定不希望你沉湎于伤痛之中。”
顾青云心中不忍,慎行同寡母相依为命,一直念叨着要报答母亲的操劳,谁知对方刚取中举人,就遭此打击,他不想好友一蹶不振。
贺远舟轻笑一声,敛去眼底伤痛,换上对好友的祝福:“不必为我担忧,此去迢迢,望你们皆能得偿所愿。”
“保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商船在日光中启航,破开如镜水面,载着货物与学子,一路北上。
船舱稍显昏暗,林清和点了两盏烛火,室内才亮堂起来。顾青云安排好一切,走近舱内,只见星星伏在矮桌上,聚精会神地涂着什么。
“你爸爸呢?又去了顾枝那里?”
星星听见问话,抬起一张小花脸。顾青云忍俊不禁,那张嫩白的脸蛋,现下沾了斑斑点点的墨汁,如同一只打翻了砚台的小白猫。
他抓着毛笔,挠了挠脸蛋,重重点头:“是哒!”
顾枝师兄晕船,吐得可厉害了。
顾青云被幼崽逗笑了,索性走近前来:“你在做什么?”
星星不自觉地甩了甩腿,糯糯应道:“给长陵哥哥写信吖。”
“你一直在给他写信?他有回信么?”
星星反应了片刻,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顾青云了然,心中生出些许怪异:“他一封信都不曾回复么?”
星星老老实实地摇头,面上仍是天真烂漫:“没有吖。”
顾青云更加疑惑了:“他都不回信,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写给他?”
幼崽望着父亲,面露茫然。长陵哥哥不回,他就不可以写了吗?
“我想他,就写了吖。”
星星眨了眨杏眸,里面倒映着属于孩童的直白与热情。
顾青云哑然,儿子的意思是,他思念对方,就给对方写信,这与对方是否回信,是否同时思念他无关。
幼童不在乎回报,他感到喜欢,就乐于付出,不会如成年人那般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顾青云摸了把幼崽毛茸茸的小脑袋,眼底漾着浅浅的温柔。
他略微倾身,去看幼崽的信。然后,顾青云沉默了。
好半晌后,他憋出一句夸奖:“画得不错。”就是太难懂了些。
也许幼崽之间,就喜欢用这种粗细不等的线条来表达情感罢?
顾青云指着一个椭圆问道:“这是什么?”
星星皱了皱眉,父亲好笨喔,明明爸爸一眼就能认出来哒。
“系船啦。”
顾青云恍然大悟,又指着几根火柴棒:“那这些呢?”竖起来的木棍,是白帆么?
“系窝们一家人吖!”
顾青云讪讪收回手指,抵至唇边,遮掩上扬的嘴角。
“星星真棒!”
耳濡目染之下,顾青云也学会了夫郎的夸人方式。不过,他大概明白戚长陵不回信的原因了。对方估计直到现在,都没看懂第一封信的内容罢?
话说回来,清和真的能懂自家儿子这手神奇的画作么?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