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团团霭霭，惊雷电光似在其中隐隐酝酿。

帐中还未点灯，很是昏暗。浓墨般的幽暗里，突现一只玉手，隐约勾勒出修长清癯的轮廓，煞是动人。烛火燃起的瞬间，灯芯倏地炸开，惹得烛油溅落开来。

灯烛刚刚点燃，烛油并不滚烫，可那只手却像是吓了一跳，骤缩闪避。下一瞬，似是想起什么，动作戛然而止。

“为何不退？”

伴随着冷硬的声音，“林清和”手背一暖，已有掌心覆了上来。

恍然回神，“林清和”眼睫颤了颤，低眉看去。

那只手肤色略暗，骨节分明，清瘦却有力。纵然烛火不明朗，也能看清其上密布的伤痕，以及指骨处点缀的几滴烛泪。

他缓缓抬头，正对一双深沉如墨的双眸。望过来的瞬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含蓄不明。

“林清和”轻轻一挣，便脱离了那只手的桎梏。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借以遮掩方才那一刹那的失神。

“我想试试烛火的温度，看看那抹温暖，是否值得飞蛾前仆后继地追逐。”

他随口应道，又像是自言自语。

“顾青云”怔了怔，似是不料听到如此回应。

“林清和”并未就这个话题深入，视线向下移去。触及对方手中提盒，目中多了几分了然，遂打趣道：“常听人说，顾副将日理万机，是西林军的肱骨。如今看来，连提膳这等小事，你也如此负责，叫我这般闲人如何立足？”

“顾青云”并不在意他的顽笑，径直走向案台。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继而取出食盒第一层的瓷碗，动作不紧不慢，雅致尽显。

“林清和”正想继续调侃几句，鼻尖乍然触到几丝苦涩。定睛一看，那人嘴角噙笑，面上一派泰然，手里端着的，却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而是一碗浓黑药汁！

他立时笑不出来了。

“林清和”顿觉嘴中泛苦，下意识便要推拒。

“顾青云”笑容温和，态度却是坚决：“你的病还未好，切勿讳疾忌医。梁大夫既开了方子，病愈之前，自然得谨遵医嘱。”

最难消受美人恩。“林清和”心中苦笑，对方于百忙之中，还不忘叮嘱他用药，这番好意，他着实无法辜负。

咽下满心的不情愿，“林清和”慢吞吞地接过药汁。他捏住鼻子，举起瓷碗，视死如归般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咳……”药汁甫一入口，浓烈刺鼻的苦味涌上舌尖，“林清和”顿时后悔不迭：这也、也太苦了吧!

“这药，怎么比前日的还苦？”

“林清和”忙用手抵住嘴角，防止自己吐出来。这么痛苦的经历，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见他乖乖喝了药，“顾青云”眼中闪过几丝满意，听见这话，语气淡淡：“良药苦口，为了更大程度激发药效，我问过梁大夫后，加了些许黄莲。”

黄莲？“林清和”如遭雷劈，这、这就不必了吧？

“日后你按时用药，也许就没那么苦了。”

“林清和”咽了咽口水，明明对方神色和煦，他却感到一股凉意。

他忍不住又咳嗽两声，这回是吓的：“会的！我会好好听大夫的话，你放心！”

只求别再放黄莲了，他真的伤不起！

“顾青云”拧开提盒第二层，取出一盘蜜饯，放到他跟前。

“林清和”立刻捡了两颗，含在嘴里，压一压那股顶着喉咙的苦意。

咽下蜜饯后，又喝了一碗白水，“林清和”终于舒服了许多。再看眼前之人，也不觉得他腹黑了，毕竟，对方初衷，也是为了自己好。

说声谢谢，还是应当的。

“你既诚心要谢，”“顾青云”将药碗收进提盒，举止漫不经心，“不如便应了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日后，不许再避开我。”

“林清和”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他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狐疑道：“这话从何说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顾青云”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剑，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誓要劈开他心底的犹豫与迷惘。

“林清和”下意识侧眸，避开了那道烫人的视线。睫羽颤动得比先前更厉害，仿佛倾诉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青云”看着他强作镇定，微微勾唇。烛光摇曳中，银色面具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他垂下双眸，掩去了眸中的意味深长。再开口，语气带了一股自嘲：“也是，我如今面容皆毁，丑如修罗，如何配提这些？”

“林清和”从被“顾青云”救起，何曾见过他满身落寞？眼下这般光景，并非他所愿，亦叫他酸楚不已。

不该是这样的。

“顾青云”应是雪中青松，承重负却能傲立苍穹；应是霜下寒梅，历经苦寒仍高悬枝头。是救他于水火的恩主，亦是他深藏于心底的渴望。

看尽人间不平事，壮志凌云入九霄。

这才是他。

而非眼前这个，因为相貌被毁，对着心上人自卑的落拓者。

瓢泼大雨终于砸下，帐外顿时沸腾起来。连绵的雨声，将领的吆喝，连同天地间的湿气，一齐从窗隙钻了进来。

很快，喧嚣人声沉寂下去，仅余雨珠坠落时发出的噼啪之响。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聆听片刻，“林清和”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许飘忽。

在潮湿的雨雾中，他讲了一个有关鲛人的故事。

“啪！”

故事临近尾声，瓷盘碎裂的声音蓦地响起，蜜饯撒了一地。

两人同时朝声源处看去，锐利的视线中，夹杂着些许疑惑。似是在惊讶，为何无人触碰，果盘却会落地。

林清和讪讪地收回手指，表情无辜，面露茫然。显然，他也没明白，不是在做梦么？为何戳着戳着，盘子就被他戳到了地上？

若是以往，他定会就这个问题思索一番，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分辨。

那个所谓的鲛人，不正是改头换面的“美人鱼”？故事本身，在他听来并无出奇之处，毕竟是现代人耳熟能详的童话。可是，它出自“林清和”之口，这就委实奇怪了。

他惊疑不定，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听下去，还是想办法从梦境中醒来。

迟疑间，梦中那人继续道：“就这样，泽国太子认错了恩人，欢欢喜喜地娶了邻国王女。而海中的鲛人公主，最终放弃复仇，化为了泡沫，消散得无影无踪。”

“林清和”忐忑地望过来，棕色瞳仁里，蓄着不易察觉的脆弱。

“太子错认恩人，才有这阴差阳错的结局。你觉得，”他舔了舔唇，又抿了抿，“故事中的王女，是窃贼么？”

林清和忘了纠结，同梦中的人一起，迫切地、不安地等待着答复。

“原来如此……”这一刻，“顾青云”恍然明悟，困惑许久的难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预想中的答案并未听到，反而换来对方理直气壮的一句：“这个故事不合理！”

“哎？什么意思？”两人同时愣住，一同看向“顾青云”。

这一刻，纵然他们年岁迥异，相貌亦有差别，眼神中，却带着相似的诧异与懵懂。

“顾青云”迎着两道期待的视线，振振有词道：“太子未必没有发现鲛人的异常，可他还是选择了王女，无外乎利益交换罢了。与强国联姻，会让他的地位更加稳固，君主王侯也不能轻易撼动。而鲛人无权无势，无法满足他的野心。”

“更甚至，若非鲛人死的干脆，说不准，娇妻美妾，太子会一并纳入宫中。”说到这里，“顾青云”冷笑一声，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至于那位王女，她只需顺水推舟，就能成为一国太子妃，并且获得未来夫君的感激与青睐。于她而言，这是一次稳赚不赔的赌局，又有何理由拒绝？”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凑到一起做了夫妻，日后是沆瀣一气，还是同床异梦，谁能说得准？”

“而鲛人公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品评，才能不显得刻薄，“姑且说她勇气可嘉吧。”

不知为何，任何美好的词汇，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股反讽的意味。

“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她便将父母兄妹抛诸脑后，舍弃身份、地位、声音，乃至生命，这是不是你念叨过的，”“顾青云”低头思索片刻，终于想起那个很贴切的形容，“恋爱脑？”

“林清和”一脸木然，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顾青云”啜了口茶水，一顿噼里啪啦地输出，他也口干。

“事实上，即使她如愿嫁给太子，结局也未必圆满。她抛弃自己的立场与原则，将选择权悉数交予他人，纵使得到太子的真爱，也无法保证，日后不会有一天，需要为太子的权利让位，甚至连累自己的家族。”

“真会有这么蠢、咳，纯洁无瑕的人么？”

林清和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啊这，这不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睡前故事么？是美人鱼可可爱爱，还是他没有脑袋？这个解读，他不曾想过，却神奇般地无法反驳。

不愧是搞政治的，心眼就是多！

“林清和”眼神发直，木着脸问道：“那你为何说他不合理？”

在他们愣神间，“顾青云”蹲下身去清理地上碎片。收拾完毕后，他踱步至帐口，掀开帐帘，水汽霎时扑面而来。

万幸，雨过天晴了。

“你用这个故事，作为我的答复，并不合理。”

“顾青云”回身微微一笑，素日冰冷的银狐面具上，镀了一层橙黄暮光，令他周身多了几分暖意。

“我并非泽国太子，你也不是邻国王女，他---亦不会如鲛人般天真。”

他们的相遇，是天意如此，并无刻意的欺骗与隐瞒。而他若爱上一个人，也绝非因为对方的救命之恩。

所以，你放心了么，清和？

放心了么？林清和倚着轩窗，仰望漫天繁星，回味着方才的梦境。

那晚过后，两人都并未解释什么。可那个吻，就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隐秘，镌刻在记忆深处，时不时地，便跳出来扰人。

林清和撑着下巴，思绪有些凝滞，心情却无端畅快。心中闪过种种猜测，最终化为眼底的坚定。

也许，他是有机会的，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比预计的晚了一天，很抱歉哈。比心，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