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是无人询问？”老掌柜叹了口气，带着微弱的期望问道。

小伙计靠着廊柱，头一点一点的，乍一听见这话，遽然惊醒。

他慌忙起身，面上有些局促：“是、是这样没错……”

老掌柜勉力压下心中烦闷，并未苛责小伙计的散漫。

又叹了口气，他失望地移开视线，却不经意迎上两双写满好奇的眼眸。

老掌柜下意识笑了笑，随口问道：“两位小公子可要进店看看？”

这二人虽同为哥儿，且衣着朴素，然目光清明，年纪稍大的那位，眼中带着一丝隐隐的关切。

因而烦闷许久的严掌柜，忍不住出声相邀。

林清和先是笑着摇了摇头。片刻后，扫了眼那堆书，他试探地问了句：“我观掌柜的面色有些愁苦，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盖因他的态度大方自然，问话也并无奚落之意，严掌柜一时稍感安慰，只是面上愁容更深了，不由得对他大吐苦水。

“唉，公子猜的不错。老朽最近可不正遇上一件烦心事么！”

见林清和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严掌柜不知不觉中，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原来日前隔壁岷县书肆的好友来访，却也带来了一桩麻烦事儿：好友在游历燕京的归途中，偶得一本畅销话本《风月传奇》，故事情节曲折离奇，读罢叫人拍案称绝。好友当即意识到这本话本定能风靡南方县城，让他赚个盆满钵满。

于是他一次性进了约莫两千本。

谁知道在进了话本之后，他才发现，卖家说的天花乱坠的话本只有两百本左右，剩下的全是《风月传说》。仅仅一字之差，话本的质量差的却不是一点半点---情节俗套，无非是落难侠客同浣纱女、江湖女侠、宫廷郡主之间的风月轶事罢了。这类的话本时下多着呢，压根卖不上价。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对方利用他的猎奇心理，设下了一个不算高明的骗局。倘若他冷静警惕一些，也不会轻易上当。

等他匆忙去找卖家时，人却已经消失匿迹了，只能咽下了这个哑巴亏。可是这么多的话本，若是砸手上了，那得多大一笔支出啊！好友左思右想，还是心痛难忍，只好拜托各书肆的掌柜帮忙出售。

于是严掌柜的手中就有了五百本。这话本的质量说不上差，但也说不上好，只是南浔县的百姓平日里听多了这一类故事，因此不甚感兴趣。严掌柜眼见着卖不出去，自然是心急如焚。

林清和认真听着对方的抱怨，眼神不自觉又飘到那堆书上，心中闪过一丝念头。

不过他并未急着表态，只安慰了几句。想法还未成熟，说出来只是徒增笑耳。

严掌柜见自己耽误对方这么长时间，小哥儿也没有不耐，反而悉心劝慰自己。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着致歉：“看我这一激动，就唠叨了半天，难为公子了。下次公子进店选购纸笔，老朽可饶些折扣。”

林清和有些惊讶，没想到只是当了回倾听者，竟能换得书肆掌柜的一个承诺。

折扣嘛，谁还能嫌多呢？于是他也不推辞，一口应下：“那就提前谢谢老伯了。”

恰逢章之霖这日，应了书院的要求，前往书肆挑选燕京大家撰写的《策论新解》，顺便采购一些纸笔填补书院的消耗。

等他挑选好，正想同严掌柜交代几句，谁知左右张望，都未见人。

看清公子脸上的纳闷，胖乎乎的书童适时上前提醒道：“小的方才见严掌柜出门了，像是这会，又为那对话本发愁呢。”

章之霖闻言颇为无奈，严掌柜平日处事极为周全，只是委实心善了些。分明不是他的责任，可他却执意揽上身，为好友操碎了心。这些日子，没少见他发愁。

不过，也正因这样的性子，才能叫县学与章家对他万分信任。

吩咐书童盯着那些正给书籍打包装箱的伙计，章之霖踏出了书肆。

严掌柜果然在这里。

他正要上前，眼角余光却扫到了前方孩童的身影。

那是？！章之霖瞳孔微缩，下意识朝着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追了过去。

“前方兄台留步！”

林清和牵着星星，慢悠悠地欣赏着路边摊子上的物什，遇到他们感兴趣的，便上前问价购买。

他倒是听见了身后的呼唤，可他丝毫不觉得，对方是在叫自己，因此并未回头。

所幸两人脚步不快，未走多远，章之霖便追至跟前。

“云翼！真的是你，大伯终于找到你了！”离得近了，章之霖终于看清孩童的面孔，不禁大喜过望。

云翼的变化有些大。

幼崽两颊红润，面色不再如往日般苍白，他穿着并不华丽的小衣裳，与府里的绫罗锦缎相去甚远，青白质地看上去却很柔软。身上也并无任何贵重配饰，任谁也瞧不出他是章府的小公子。

然而幼崽脸上舒心的笑容，却令章之霖最为惊异。

那满身洋溢的安心与快乐，是每回休沐归家，必要前去探望一番的章之霖，从不曾看到过。

他抱着身旁哥儿的大腿，看向自己的眼神，既有新奇，又有犹疑。

直到被人挡住去路，林清和这才恍然，原来刚刚被叫住的人，是自己啊。

见对方的眼神紧盯着星星不放，林清和警惕起来，将幼崽拢至身后，这才抬眼打量起面前愣神的书生。

没错，就是书生。来人身着学子服，同顾青云往日装束一般无二，因此他才一眼判定，对方应该也是问渠书院的学子。

林清和下意识松了口气，是学子的话，坏人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敢问兄台叫住在下，所为何事？”说话间，他不自觉地将幼崽往身后又挡了挡。

章之霖立身站定，稍稍平复起伏不定的心境。听见问话，才将黏在幼崽脸上的视线收回，转而看向一旁的、哥儿？

瞧清对方身份那刻，他才顿觉自己举止的冒失。

撇去心头浮现的不自在，章之霖退后几步，冲对方行了一礼后，目光灼灼：“抱歉，方才是在下唐突，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公子海涵。”

纵是清楚，对方的眼神并无冒犯狎昵之意，林清和还是微微侧眼，避开了这道炽热的视线。

“你手中的孩子，正是我章府的小公子章云翼。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找寻他，”说到这里，章之霖脸上恰到好处地划过一丝疑惑，“敢问兄台，你是在何处遇见他的？”

疑惑之下，是隐藏得极深的诘问与犀利，哪怕男人面上笑意盈盈，喜悦一览无余。

这种带着质疑的端量，林清和见得多了，以往从不放在心上。然而这次，他却迟疑了。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章之霖慢慢收起笑容，眼神一点点锐利起来。

此刻天很轻，风也轻，男人的追问也是轻轻的。

林清和似是还未回神，于是便也轻声地回问了句：“是吗？”

像是无意识的呢喃，语气中带着一丝茫然与无措。

他忍不住将幼崽又往身后遮了遮，转瞬又觉不妥，于是满面羞惭地收回探出的手臂。顿了顿，他将星星抱至身前。

同章之霖再三确认后，林清和怅然地意识到，星星，确实是章家的孩子。

“星星……云翼，是我在街上捡到的，”说到此处，林清和脸上严肃起来，“希望贵府能好好查清楚，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

这话其实并不适合他来说。毕竟是别人府上的事，家丑不可外扬，他作为外人，即便是星星的救命恩人，又有何资格指手画脚？

只是涉及幼崽安危，他如何放心得下？同住的这半月里，星星从未开口说句话，林清和觉得他并不是不会说，而是遭受虐待后的应激反应。

想到这些，林清和更无法放心了。

见他真心为孩子担忧，章之霖反而有些欣慰，丝毫不觉得对方方才的言语有不当之处：“这点你放心，涉事之人，查处清楚后，我会移交官府。”

林清和听了保证，面上信服，心中却不住叹息。纵使不放心，他又能如何？

总归是别人家的孩子，想多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平静地讲述着遇见幼崽的经过，面容恬淡，抱着孩子的手臂却不自觉收紧。

星星像是察觉了什么，即便父亲的怀抱越来越不适，也不曾挣扎，反而往对方的怀里又缩了缩，双手环过林清和细白的脖颈，十指交叉，紧紧攥在一起。

章之霖仔细听完这番话，心中怀疑尽去，只剩下全然的感激：“林公子心怀高义，宅心仁厚，日后便是我们章府的座上客。稍后府上，也会备上一份薄礼，还望林公子勿要推辞。”

林清和抿了抿唇，挤出一个笑容：“薄礼就不必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也是我和这孩子有缘。不过，日后能不能、”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仿佛有难言之隐，“能不能，让我再见见他？”

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强人所难，他又故作大度地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补充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说说而已，”他终于敢将眼神挪至幼崽身上，尾音又轻又低，“天上的星星，我总是留不住的。”

章之霖并未听清最后这句话，却看懂了他眼里的眷恋与不舍。

见对方推辞，思及街上不便寒暄，章之霖便悉了劝诫的心思，只想着归府后，回礼的规格要再重上几分。

只是再怎么舍不得，自家孩子总该要回来的。章之霖迟疑着伸出手，想要接过幼崽。

一直安静的幼崽像是受了刺激般，突然挣扎起来，极力躲避这双手。

林清和眨了眨眼，轻声诱哄星星放手。

谁知平日里一向乖巧的幼童，此刻像是换了性子，变得极为执拗。星星不想听话，因为听话的代价，便是离开爸爸。

林清和眼眶酸涩，咬咬牙，狠心掰开幼童的手。挣扎中，他似乎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贴上了他的颈窝。

星星最终被交到了章之霖手上。

章之霖面上动容，能让云翼这般依恋与不舍，先前定然对他极好。看来，这个救命恩人的分量，比他想象得还要重。

细细的呜咽声响起，像是一场下在林清和心上的雨，酸楚而黏腻，叫他尝到了久违的苦涩。

转身之际，一道稚嫩的，沙哑的，且带着啜泣的嗓音，低低地唤道：“爸爸……”

林清和顿时僵在原地，身心像是被定住了。

大抵是很久不曾开口，幼崽的声音，带了股凝滞，沙沙的，又软软的。

是微弱的期盼，亦是十足的依赖。

林清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评论呀mua~

捉了个虫（强迫症容忍不了错别字hhh），也欢迎大家一起监督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