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小小孩童,韬光养晦,伺机报仇固然是一件大事,然而成念还总想着远东侯府活下来的四个孩子。
她是他们的姑姑,两男两女,四哥子侄流落天涯,如今生死不明,境况想必也不会好。
只是,这等罪人发配之后的京城秘辛,在遥远的东山郡王府邸,是无人知晓的。
即便是知晓,也不敢过多谈论。
成念曾经多次尝试,装神弄鬼,在东山郡王面前提起有大姐姐托梦一事,假借托词想知道郡王府后裔的情况。
可是东山郡王绞尽脑汁也打听不得,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成念这才堪堪暂时放弃。
恐怕卫奚尚且能知道,或者身为京城的一些旧时熟人。
这须得等到她再长大一些,才有机会打探。
这一年间,温姨娘待成念极好,总是喜欢将她美美打扮,处处宠爱。
成念所要求的不多,唯独在衣裳饰品的选配上花了些心思。
她所选之物,如何打扮,如何衣裳,如何颜色,都与从前京城远东侯府的千金成念所喜爱的,一模一样。
连东山郡王这样之前只见过表妹几面的人物,也心惊不已。
自家的小千金,与当年那位,可是越来越像了。
处处相似,自然是成念刻意营造。
她经常猛不丁捉住新爹的衣袖,故作天真问道:“爹,明年我的生辰,当真能见到那位大人物吗?”
东山郡王本来经常顶着一张咸鱼脸,听了女儿的激励,又干劲满满去跑公务了。
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明年生辰,能满足女儿的小小心愿。
当然,郡王也不免经常找到道士哀叹:“我家千金如今还是被故人的魂魄缠着放不开,究竟将故人的愿望满足到多少程度,才能保我女儿平安无虞?”
道士轻挥拂尘,目光深邃。
假山石后,成念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里,完全不似一个六岁天真的小姑娘。
道士久居东山郡王府邸,受郡王所托,经常暗中观察着府中的小千金。
算不得太过惊讶,本朝贵女,尤其是处在东山郡王这种溺爱孩子的贵族之中,让女儿读书习武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东山郡王的大女儿成茗就非常喜欢舞刀弄剑,经常穿着一身潇洒红衣,挥舞剑花儿,虽然没有个娇滴滴的女儿模样,但是她爹开心,夫人也不加阻拦。
幼女成念,小小年纪,竟然跟着自己的大姐姐习武,小小的身影也不怕受伤。
因见得女儿习武,东山郡王甚至专程为她打造了一柄袖珍小剑,重量较轻,适合孩子挥舞。
从此成念手握这柄剑,跟在大姐姐身后,一招一式,从不落下。
她渐渐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幼时,她也曾这样纵横天地之间,用自己的小拳头保护自己,气势凌厉,绝不是那个被卫奚掐着脖子就无力反抗的较弱女人。
成念曾问大姐姐:“夫人和姨娘们总说,女孩儿习武,以后不好嫁人了哩。姐姐你这样日日习武,全无半点贤淑模样,为什么爹和夫人也从来不管,反倒由着你来?”
这是她左思右想,也很难想明白的事情。
尽管她从前在远东侯府受尽宠爱,爹娘也难免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爹娘爱她,却在她长大的时候,也不免劝阻她要收敛收敛小孩子脾性,不能无法无天。
他们希望她能嫁入高门,延续成氏的尊贵地位。
因此他们也希望她能变成一个娇滴滴的妻子,温柔贤惠,贤良淑德,能够获得夫君和婆家的喜欢。
成茗轻轻蹲下身来,她练武消耗大,吃的也多,荤腥不忌口,因此身材并不如京城那些盈盈的美娇娘们纤瘦。
成茗十二岁,身体微微壮实,身上的皮肉却十分紧实,倒也不显得难看,反倒英姿飒爽,成念瞧她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晶莹汗水,竟然陡然生起一股别样的目光来。
她从前以为舞蹈弄剑的女孩子都会不好看,会让人不喜欢,会找不到心仪的郎君。
但是今日,丝毫不觉得成茗难看,反倒比捧着袖子小心翼翼走路的姑娘们,不知潇洒多少倍。
成茗望着小小妹妹的眼睛,澄澈之极,轻声道:“我更小些的时候,也看话本子,也听见戏里头总说,女孩儿弱柳扶风,贤良淑德、善解人意,才能郎君喜欢。”
“后来,我却又羡慕英姿飒爽的女孩儿。我就问娘,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人,以后又能满足别人对我的喜欢,让爹娘和未来的夫婿都能满意呢?”
成茗忍不住笑了笑,噗嗤一声道:“你知道娘跟我说什么吗?”
“她为我打了一把剑,然后告诉我,你不需要让任何人满意,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喜欢。你只要做你自己,不管你是喜欢刀剑,还是喜欢脂粉,或者都喜欢,随心所欲,娘就开心。”
“那时我正迷茫,也不太懂得这些,一脸迷惑地看爹爹。”
“巧了,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还气哄哄地说,我家的千金,做什么想以后夫婿喜欢的事儿?就算没有夫婿,爹也能养你们一辈子,让你们在这府里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谁也不许说半句不是。”
……
成茗抚摸了成念手里的袖珍剑柄,开开心心道:“你看,爹爹对你,也是一样的。你小小年纪,不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爹娘永远疼爱我们。”
成念握着剑柄,眼睛隐隐又红了。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教导过她,因此她才会丢失天性,每日小心翼翼隐忍着,就是为了讨得卫奚的喜欢。
可是事实证明,卫奚这个人,本就不值得她为此而丢失自我。
她要练剑,她要习武,她要强身健体,强劲体魄。
她要再次见到卫奚,能有朝一日找卫奚报仇时,不至于被他这文弱的书生身子打败,不至于被他的力气掐住脖子之后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被掐死。
那时,她死得并不情愿。
卫奚掐上她的脖颈,可是,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就死去的。
她记得自己拼命想挣脱,可是她十分文弱,没有力气,没有办法。
只能任凭脖颈间刺痛着,流尽了血。
这一年间,成念不时想起脖颈上的刺痛,跟着姐姐,闻鸡起舞,努力习武,增长力气,一刻也不曾停歇。
过年前,她的臂膀也有了许多力量,她甚至可以搬起院子里的石头。
东山郡王拍手称快,“我的女儿,做什么都了不得,习武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天才!”
全家人都在隐隐约约为了什么东西在努力着,包括新爹。
上元节前,新爹神秘兮兮地找到成念,颇为得意地炫耀道:
“你的生辰宴席上,你想见的那位大人物,爹真的给你请来了。”
他洋洋洒洒说着自己在东山郡这一年间的所作所为,做了多少显著的政见,完成了多少显赫的任务,得到了何等的嘉奖……
以至于在邀请来东山郡拜列祖列宗的太傅卫奚卫大人来一个上元节宴席时,这位卫大人并没有拒绝。
当然,东山郡王自然没有明说,这是女儿的生辰宴席。
只道是上元节宴席。
卫奚会来。
成念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
东山郡王瞥了一眼,生怕缠上千金的女鬼表妹在暗中作梗,若是想一刀杀了以前的情郎,去黄泉路上作伴,这可不好。
于是东山郡王十分严肃地将成念的剑,没收了。
成念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剑,心中波澜万千。
她其实没太听进去,东山郡王都做了哪些努力。
只是在努力压抑仇恨的火苗。
两年未见了,整整两年。
卫奚他,可还记得,两年前,是他亲手掐死了她?
宴席上,张灯结彩,鼓乐轻鸣。
成念晃着腿,心不在焉地坐在女眷席上。
卫奚已经来了,卫奚在屏风外的桌边与郡王邀请的其他外臣,推杯换盏。
她甚至竖着耳朵,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卫大人好风采,一袭白衣胜雪,不愧是全大恒才貌之首!”
“卫大人,如今先妻已逝两年,你都没有续弦,今年可会考虑?我京城岳家中有个幼女,才貌双绝……”
……
卫奚饮下一杯酒,对这样虚与委蛇的场面并不喜爱。
他淡淡地,面无表情道:“抱歉,我心中有亡妻,从未敢相忘过一刻。”
“此生,我不会再续弦。”
旁人喟叹,惊叹,喝酒。
他们感慨:
“卫大人当真是一个痴情人物。”
“卫大人对亡妻一片真心。”
“卫大人之心如皎皎明月,令人万分怜惜敬佩。”
……
成念恨得咬着牙。
虚伪,伪君子。
她的心几乎被刀子划来划去,心如刀割。
他怎能,怎能道貌岸然地说出这般话来?
她又还是不甘心,若他当真如这般爱她,为何会害她家破人亡,为何会将她囚禁在那间小屋,为何因她顶撞婆母而歇斯底里地训斥她,为何亲手将她掐死……
成念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脸一直在抽搐。
卫奚的声音仍然如清风朗月,那般好听。
他轻轻,惆怅地说:
“我爱亡妻,胜过自己。这一生,不敢相忘,时刻思念着她。”
屏风外,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跌跌撞撞闯了出来。
一双眼睛微微发红。
她盯着卫奚,却只是一脸天真,咬着牙道:
“你既然如此爱你的妻子,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呀?”
小孩子玩乐,童言无忌。
可卫奚清楚地看见,这孩子的脖颈间,挂着一枚勾玉。
勾玉上穿着红绳。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双手拨弄着脖颈间的红绳。
宛如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真的不点点收藏吗!这也太冷了,冻哭